塔吉克老人的背影

那天去干什么，至今已沒有了印象，我只記得我在塔什庫爾干縣城的大街上隨便走動著，完全是一副東張西望的外地人的樣子。關于帕米爾，我們習慣上指的實際上就是塔什庫爾干縣，由于交通比較便利，加之塔吉克人都居住在塔什庫爾干縣，所以我們在帕米爾接觸的人便只有塔吉克人。

那天，看見那些用石頭壘成墻的房子，我突然有了興趣，決定進去看看。那時的心境并不平靜，心里剛有想法的同時腳步便已經邁開了。很快，我便由小巷中的光線感到一種神秘和誘惑，正是中午，高原的陽光明亮如刃，而小巷內卻幽暗寧靜，似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突然，黑糊糊的小巷盡頭出現(xiàn)了一位塔吉克老人，背對我向小巷深處走去。僅從他穿長袷袢的背影上看，就感受到一股圣潔。而巷內明暗有致的光線在那一刻起到了更大的襯托作用，他被裹在里面，像阿拉伯神話中的神。我不知道他從家里出來要干什么，但他卻鎮(zhèn)靜從容，緩緩邁著步子。小巷里別無他人，錯落有致的明暗光線恍若已拉開了一條圣途。他越走越遠，一會兒進入光亮，一會兒又進入幽暗。我被感動了。在我眼里，他豈止只是走動在一條小巷中，因了這種姿態(tài)，我覺得他好像正走在一條朝覲的路上。他的身影出入明暗，起起伏伏，似乎又是正被靈魂引領。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走出小巷，進入一個綠色圖案的小門。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塔吉克人莊嚴肅穆的家。

七年時間過去了，我再次走在塔什庫爾干的大街上，心陡然一驚。這些年世事繁雜，像我這個年齡的人都已經變化不少，而這座地處帕米爾高原上的縣城卻一成不變，還是原來的樣子。想想第一次上帕米爾時，聽人們說塔什庫爾干縣的監(jiān)獄自建國后沒有關過一個犯人，因為塔吉克人不犯罪。而整座縣城是“一條街道，兩個警察，三個飯館”。那時候我還是毛頭小伙子，總是覺得有更大的世界在等著自己，對見到的東西，總是來不及細細消化就跑到別處去了。這么多年過去，直到再次目睹到絲毫不曾發(fā)生變化的塔什庫爾干縣城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疲憊而又兩手空空，同時也經由塔什庫爾干感覺到了“永恒”的真正意義。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走到了這個小巷口。站在這兒，才明白自己是為了尋找什么而來。七年過去了，而這個我曾注視過一個老人背影的小巷依然如故。我細心尋找七年前我注意過的那個綠色磚頭，它還留在這兒。七年了，它在原地一動不動，它是在等我嗎？我向小巷盡頭望去，幾乎就在一瞬間，一個奇跡又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我突然看見一位塔吉克老人正在小巷里走動，還是七年前那個老人的姿態(tài)。巷子里還是那種明明暗暗的光線，在很短的時間里，我又有了七年前的感覺。他的步子邁得很堅實，徑直向我走來。走到我跟前時，他用一種深沉的目光盯著我，然后，把手放在胸前行了禮，我趕緊還禮，點了一下頭。他很從容地做完這一切后，又保持著那種姿態(tài)向前走去。

我被一種難以名狀的眩暈感淹沒了。我不敢相信，僅僅就是七年前和七年后相同的幾分鐘，終于讓一件事有了結局。如果說，七年前的那個塔吉克老人留給我一個背影，一直向前走去，七年后，他與我終于面對面，似乎我們倆人行走的路途終于都有了歸結。在這七年里，我并沒有設想過這件事會如何延伸，只是在心間保持著懷念，而七年后，就突然有了這樣的結果，讓我在內心感受到了這特殊境遇的神美。

我很慶幸有這樣的境遇，在慶幸的同時，我在想，這七年來不論我的人生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我從沒有產生過離開新疆的念頭，是不是正因為這樣，一個夢便一直持續(xù)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