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如眉黛,秦淮河恰似江南臉頰上閃閃亮亮的淚一行,又像一副碧波織就的青羅帶,從遠處飄悠悠而來,從從容容地飄過我的窗下,與我居住的小城繾綣纏綿后,又在城西那蒼老的永壽古塔下流連了一番,才帶著幾分幽幽的古意,幾分依依的戀情,向那“六朝金粉”的古都柔婉而去……
秦淮河從我的窗下流過,那窗下的槳聲燈影便是一首恬恬淡淡的歌,江南小城那獨特的韻致便如此被有聲有色地輕柔唱吟。這里的槳聲燈影可貴的是還沒沾上脂粉氣。那些透出燈影的小屋,將兩岸裝飾得古色古香,顯示著古秦淮獨特的景觀。它們依岸而建,座座幢幢各具姿態(tài),共同的特征是:多有一個小陽臺臨河翼然,陽臺下一般都有一個小碼頭,如此上下對稱,建筑上構成了一種有趣的呼應。當孩子們在碼頭上叉魚釣蝦時,大人們則在陽臺上照看。碼頭是各家為淘米浣洗之便而建的,那些身材窈窕的秦淮女,在碼頭上一邊淘米浣洗,一邊隔水聊天,那些家長里短的故事往往比河水還長。每當此時,總在河里浮著的鴨子,便圍攏過來,爭食她們洗去的菜幫糠稗,趕也趕不開。當女人們的故事說得動情時,鴨子們會忽然銜走她們擱在碼頭上的抹布之類,這才使她們的故事不得不草草收場,精彩的結尾只好連同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衫一起晾到一個個小陽臺上。此時,便是秦淮河槳聲悠悠的時候。那些滿載瓜果蔬菜的小船沿岸叫賣,賣主多是附近的農(nóng)民,他們在各家的小碼頭上與人討價還價,做成一筆筆生意。住在樓上沒有碼頭的人家,就用一根繩子將一只竹籃或吊桶之類從窗口放下來,一筆筆生意同樣可以成交。在這里,秦淮河的槳聲燈影,輕唱搖曳著的是秦淮人家日常生活的恬淡和溫馨、悠閑與自足。
的確,這里的建筑景觀古色古香,這里的鄉(xiāng)風民俗粗樸淳厚。然而,你千萬不要將這里當做理想的世外桃源,這里“古色古香”的背后隱藏著一種難言的尷尬和無奈——這里的建筑是別致的,但也是簡陋的;這里的格調(diào)是清新的,但更是灰暗的。那些小碼頭實際上只是在駁砌的岸下多壘了三五塊石頭;那些陽臺,也只不過是用幾根木頭支撐著幾塊木板而已。那些危樓小閣、低篷矮戶,雖將兩岸的空間分割得恰到好處,但同時又將不寬的河面擁成了一條閉塞的陋巷,向世人顯示著困窘;那些翼然而伸的陽臺,小巧玲瓏各具其妙,在局促的住房外艱難地拓出了一片向陽的空間,但與其說這是建筑藝術的天才發(fā)揮,還不如說是一種無奈的閹割??梢哉f,這里的一段秦淮河,是一段逝去了的歲月的留影,也可以說是一個民族貧窮困厄而又不甘現(xiàn)狀的精神的物化……我是看著這里的一切長大的,當我在襁褓中睜開眼睛時,這里的一切就已經(jīng)是這樣的蒼老了,蒼老如我的祖母。那剝落的粉墻,那錯落的瓦行,那搖搖欲墜的閣樓,每當我看到它們,就如同看見我年邁的祖母,看見她霜染的銀發(fā),深陷的皺紋和維艱的步履。意大利作家措德勒曾說:“故鄉(xiāng)是我深愛著的不幸?!睂τ谖襾碚f,秦淮河何嘗不更是我“深愛著的不幸”呢?河兩岸的危樓小閣、低篷矮戶,盡管我的確深愛著它們,但它們常在夢中壓得我難以喘息。每當我憑窗臨河,那脈脈的流水就如一幅歷史的長卷一幕幕地展現(xiàn)于眼前……
公元前2世紀,秦始皇為了“瀉去”鐘山腳下的“天子氣”,下令疏鑿秦淮河。這當然是無益的徒勞,鐘山腳下的“天子氣”不但一點沒被“瀉去”,反倒多了個“六朝金粉銷魂地”“十世都會銷金鍋”,為這塊古老的土地平添了許多風流佳話:“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是“書圣”王獻之的風流;“何緣十二巫峰女,夢里偏來見楚王”,是才女李香君的風流……多少次,我眺河思索:一千年前,晚唐風流詩人杜牧夜泊秦淮,為何吟出的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憂憤;七百多年前,愛國詞人辛棄疾泛舟秦淮,又為何要“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公元1842年,《南京條約》在秦淮河畔的“靜海寺”草簽,此后激起了多少中國人的哀怨和抗爭;還有我居住的小城,太平軍曾三進三出,那些流血漂櫓的太平軍將士,為何圓睜的怒目至死未瞑?秦淮河日夜流淌,流淌的豈止是槳聲燈影、佳人香淚!它流去了無窮的時光,它日日夜夜都在唱著一支沉重而不幸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