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友誼(5)

后悔錄 作者:東西


倉庫經(jīng)過改造變成了大會堂,主席臺插滿旗子,臺兩側(cè)貼著對聯(lián),墻壁上拉起橫幅,到處都是標(biāo)語,內(nèi)容不外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在我的記憶底層,這是倉庫打扮得最、最漂亮的一次,它既符合歷史潮流,又花枝招展,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時尚”。倉庫的色彩特別強(qiáng)烈,除了橫幅上的白字,標(biāo)語上的黑字,整個倉庫一片紅。紅旗、紅布、紅紙,就連話筒都系著紅,而像于百家、榮光明、小池這些準(zhǔn)備“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們,胸口都頂著一朵紙做的大紅花,花大得撐住他們的下巴,迫使他們昂首挺胸。

那天來的人特別多,大有擠破倉庫的架勢,除了第五中學(xué)的全體師生,還來了一些家長和附近的居民。新砌的水泥條凳擠不下那么多屁股,一些人就坐在過道上,連過道也坐不上的,只好趴在窗口,一眼望去,到處都是腦袋。窗口外的腦袋特別突出,疊了好幾層,遮去了一半的光線。我只知道我家的倉庫能裝貨物,卻從來沒想到還能裝這么多腦袋。

我們?nèi)淌芎?,豎起耳朵聽趙萬年講話。趙萬年已不是昔日的趙萬年,已經(jīng)升任鐵馬區(qū)革命委員會主任。他的聲音比過去洪亮了好幾倍,這除了他苦練嗓子之外,還得益于我爸他們廠對擴(kuò)音器的攻關(guān)。趙萬年的聲音進(jìn)入新話筒,經(jīng)過新擴(kuò)音器,從新喇叭里出來,就像小溪經(jīng)過那么一段流淌,慢慢變成了大河,甚至大海。趙萬年的講話不時被掌聲打斷。那時的掌聲不像現(xiàn)在的稀稀拉拉,有氣無力。那時的掌聲節(jié)奏鮮明,頻率高,聲音大,每個人不拍痛巴掌就不足以表達(dá)自己對新事物的擁護(hù)。掌聲尚未退去,革命歌曲響起來;歌曲還沒唱完,又插入了敲鑼打鼓聲。倉庫簡直成了聲音的倉庫。

晚上,我從窗口爬進(jìn)去,坐在一排排整齊的水泥凳中間,回憶白天的熱鬧,仿佛那些聲音還在墻上,那些腦袋還在擁擠,那些紅……那些紅本來就在。倉庫變化越巨大,我就越想念過去,想念趙大爺?shù)目人?、我媽的香水、我爸的炒菜、曾芳的肥皂泡……這就像看見某個人紅得發(fā)紫了,你會自然想起他低賤的往昔。我抱住腦袋,讓倉庫的顏色一點點褪去,讓它一步步回到原來模樣,讓它陳舊得就像落在條凳上的月光。忽然,一雙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掰開,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小池。小池說:“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上午我看見你戴大紅花了?!?

“廣賢,明天我就要走,特地來跟你告別?!?

我們都才十六七歲,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來告別。我找不到話說,就坐著發(fā)呆。小池站到條凳上:“裙子好看嗎?”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冬裙。那個特殊的年代,除了演員基本上沒人敢穿裙子,更別說是冬天了。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飛旋,扇起一陣輕風(fēng),攪亂我的眼睛。突然,裙子盤旋而下,掉到凳子上,露出小池圓滿光潔的雙腿。我趕緊捂住眼睛,別過臉去。小池卻一把抱住我:“廣賢,我們都不是學(xué)生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作主了。”我的呼吸忽然困難起來,感到她抱著的地方陣陣疼痛。我說:“放開?!毙〕貨]放,反而越抱越緊,緊得就像箍木桶的鐵線。我大喊:“流氓!”小池的手頓時軟塌塌,像松開的繩子那樣滑落。我喘了好幾口,才把丟掉的呼吸找回來。小池穿上裙子,不停地抹淚。我跳出后窗,跑了好遠(yuǎn)也沒甩掉她的嗚咽,胸口仿佛還堵著一團(tuán)什么,便對著歸江吼了一聲:“流氓!”

這個晚上,小池是流著淚回家的,倉庫離她家有兩公里,兩公里她的淚都沒流干,你就知道她有多傷心?;氐郊?,她把綁好的鋪蓋卷解開,把木箱里的衣服、餅干、牙膏和香皂全部掏出來,摔到客廳的地板上,然后坐在上面哭。她爸問她為什么?她說不想插隊了。她爸說明天就要出發(fā),想不想插隊不是我們池家說了算。但是小池不管不顧,雙腿踢蹬,眼睛哭得像爛桃子又紅又腫。她爸只好割了幾斤豬腿肉,連夜趕到趙萬年家,求姓趙的把小池留下,或者找一個人替她去插隊。趙萬年說好孩子都要放到大風(fēng)大浪中去鍛煉,這事我沒法幫忙,你也別拿豬肉來當(dāng)糖衣炮彈。她爸回到家,把豬肉摔在桌上,沖著她就罵,當(dāng)初誰叫你報的名?你不是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嗎,現(xiàn)在怎么突然不想去作為了?她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好慢慢地把哭泣聲調(diào)到最小,把那些散開的衣服重新折疊,放進(jìn)木箱,把那個鋪蓋卷又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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