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
“吵什么?”
“我爸想跟我媽要一次什么,我媽不給?!?
“這就對了。你能不能讓你爸用左手寫幾個字?”
“是不是要他寫信上的字?”
他點點頭,目光在信箋上匆忙地尋找。
“讓他寫親愛的山河嗎?”
“放屁!你讓他寫思念祖國,就四個字。記住了,用左手寫,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事辦好了,我讓你戴紅袖章?!?
我點點頭,掏出那篇批狗的文章交給他。他接過去,瞟了一眼:“笨蛋,我是嚇他們好玩的,誰讓你真寫了?”他把稿子揉成一團,丟在地上,轉(zhuǎn)身走了。我把稿子撿起來,覺得好可惜。我寫得那么生動,他竟然沒多看幾眼,還吹什么要拿到學(xué)校的喇叭里去朗讀。
那天之后,我的目光始終跟隨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還是手,和右手沒什么兩樣,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從皮膚里跳出來,或者像個人才隨時都想從原單位調(diào)走。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指關(guān)節(jié)上都長著稀松的汗毛。關(guān)節(jié)上的皺褶擠成一團,就像樹上的疙瘩。指甲盡管長了,里面沒半點黑色。每一個指頭都尖都圓,像吃飽的蠶。手腕處有一顆紅點,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這只手端碗,撓右邊的胳肢窩,解襯衣上的鈕扣……塞在左邊褲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總之,它一貫讓著右手,配合右手,什么委曲都可以受,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從來沒寫過字。
由于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體竟然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我發(fā)現(xiàn)喝湯時,我用左手拿勺子,書包帶莫明其妙地從右肩換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籠頭,竟然用左手拿筷條。我就是在那幾天迅速變成“左撇子”的,到現(xiàn)在都沒改正,仿佛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錢就想成富翁,我對做生活上的“左撇子”還不滿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來寫字。我爸看見了,把筆從我的左手抽出來:“你怎么變成左派了?”我拿過筆,改用右手寫。但是寫著寫著,我又把筆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紙上不停地寫“思念祖國”,寫得我都真的思念起來。我爸看暈了,像進入慣性,奪過筆也用左手寫“思念祖國”。寫完之后,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著呢?!?
我把我爸左手寫下的“思念祖國”用小刀裁下,裝進一個舊信封,覺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個塑料袋,這樣,我的心里才一塊石頭落地。我把信封夾入書本,把書本藏進書包,把書包掛上墻壁,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幾次我?guī)缀蹙鸵?,卻被我爸的呼嚕拽醒。我輕輕爬起來,從墻壁上拿過書包,壓到枕頭下面。我的后腦勺感覺到書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覺到那張紙條的具體位置。只有這樣,我才像吃了安眠藥,很快就聽不到別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