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一路南下，先到杭州，與自己的兄弟王守文等人相見。兄弟見面，王陽明想喝點，先是吃了點砒霜，控制一下肺病的病情，然后痛喝一回。

王陽明的酒量原本是很好的，他最喜歡喝的酒是家鄉(xiāng)余姚的楊梅酒。楊梅有利陰潤肺之功效，不能長存，所以余姚人就用白酒將其浸泡，制成楊梅酒。王陽明的下酒菜是螺螄，與田螺同類異種，長兩厘米左右，有解瘴毒順暑氣的功效。

哥倆喝了很多，王陽明倒頭便睡。半夜醒來，他不勝悲哀，于是，寫詩一首：

扁舟風雨泊江關(guān)，兄弟相看夢寐間。

已分天涯成死別，寧知意外得生還！

投荒自識君恩遠，多病心便吏事閑。

攜汝耕樵應(yīng)有日，好移茅屋傍云山。

幾年前，王陽明從老家到杭州養(yǎng)病，也曾在這里寫過詩：

十年塵海勞魂夢，此日重來眼倍清。

好景恨無蘇老筆，乞歸徒有賀公情。

白鳧飛處青林晚，翠壁明邊返照晴。

爛醉湖云宿湖寺，不知山月墮江城。

同一地方寫出不同的詩，全在心情。

王陽明在杭州還要待上一段時間，因為他的肺病越發(fā)嚴重了。不久后，他住進了勝果寺。陪伴他的是他的第一個徒弟——徐愛，也是最得王陽明原汁原味心學(xué)的愛徒。徐愛是王陽明的妹夫，王陽明對這位妹夫的感情極好?？上?，徐愛短命，沒有讓王陽明看到這位大弟子的未來。

王陽明在杭州一點兒都沒有閑著，在他鄰居沈玉殷和徐愛的走動下，很多杭州的知識分子都慕名而來，王陽明熱情地接待了這些人，為他們授業(yè)解惑。杭州城中有個王陽明的消息立即傳開來，勝果寺的和尚們很高興了，因為突然人山人海，無疑是給寺廟作了活廣告。

很多人都認為王陽明是個低調(diào)的人，但從他在杭州的行為來看，他不知低調(diào)為何物。劉瑾很快知道了這件事，他喜歡趕盡殺絕，善于趕盡殺絕。王陽明在北京沒有被他干掉，不是因為劉瑾懂得慈悲，而是朱厚照的意思。朱厚照為什么對王陽明網(wǎng)開一面，可能跟王陽明給他的那封信有關(guān)。

朱厚照看不起一般言官，在他看來，言官冒死上書，是在博得名聲。但王陽明的上書卻很平和，是真為他朱厚照著想。劉瑾原本也想放王陽明一馬，讓他老死在貴州?？赏蹶柮魈哒{(diào)了，居然又在杭州呼朋喚友，大講理學(xué)。他派錦衣衛(wèi)來到勝果寺，任務(wù)是在不動聲色中干掉王陽明。

幾名錦衣衛(wèi)來到勝果寺，找了房間住下，沈玉殷立即發(fā)現(xiàn)了這幾人的可疑。他雖然不確定這些人是來做什么的，但他感覺得到，這些人的到來一定與王陽明有關(guān)。

他對王陽明說：“最近住進了幾個北方口音的人，臉上都是殺氣，可能是來找您的。”

王陽明有些害怕。沈玉殷就說，我先給您探探。

一天晚上，沈玉殷拿了好酒好菜來到錦衣衛(wèi)的房間，開門見山：“你等為何要殺王陽明？”錦衣衛(wèi)也是好漢：“奉了劉公公之命?！鄙蛴褚笳f：“何時動手？”錦衣衛(wèi)回答：“就在今夜?！?/p>

沈玉殷說：“好！但我覺得王陽明也是跑不了，我們不妨喝點，酒足飯飽，殺人有力?！?/p>

錦衣衛(wèi)說：“喝就喝，誰怕誰！”

沈玉殷號稱“陸軍”，也就是能喝上六斤白酒。幾個錦衣衛(wèi)輪番上陣，居然都被他喝倒。有一個居然當場“數(shù)菜”——把吃進肚子里的菜都吐了出來數(shù)。

當把這幾人搞定后，沈玉殷找到王陽明，讓他趕緊逃跑。

王陽明立即逃跑，逃到錢塘江，而且還搞了個假死計：把鞋子脫下，扔一只到水里，一只放在岸邊。當錦衣衛(wèi)趕到時，王陽明早已經(jīng)溜出去很遠。錦衣衛(wèi)假裝確定王陽明已死，并且傳出了消息。

王陽明的弟弟王守文大哭，他的很多朋友也大哭，只有徐愛，鎮(zhèn)靜非常。他說，師父是不會自殺的，他還要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yè)呢。

王陽明坐船本想回浙江老家，但一夜大風，把他所乘坐的船吹到了福建武夷山。王陽明沒有辦法，只好上岸登山尋路，走得大汗淋漓，才見到一座古寺。敲門，出來一和尚，看王陽明臉色鐵青，衣衫襤褸，還穿著很不合適的鞋，覺得他不像是好人，就不允許他進來住。王陽明哀求了半天，和尚居然關(guān)上了門。

我佛本是慈悲的，王陽明受到如此待遇，真是佛門不幸。他只好四處尋找，但已經(jīng)沒有寺廟，突然，他見到了一個廢棄的寺廟，這真是老天有眼。王陽明興奮地鉆進去，開始大睡。

正當他睡得香甜時，四條腿的主人——老虎回來了，看了看王陽明，吼了一聲。老虎想看到王陽明驚慌失措的樣子，但是很遺憾，因為逃命太勞累，他睡得如同死豬一樣。

第二天，他還沒有醒，那個不給他開門的和尚來了。我們現(xiàn)在才知道，這個和尚為什么不給王陽明住宿，因為他要逼王陽明到這個老虎窩里來，等老虎吃完，他來摘取勝利果實——客人的金銀財寶，這些東西老虎是不吃的。

和尚一進來，發(fā)現(xiàn)王陽明沒有尸骨不存，大為震驚，心想，這人不簡單，居然連老虎都不吃他！

他發(fā)了慈悲，把王陽明請回了寺廟，好生照顧著。王陽明感慨，看來，我佛還真是慈悲啊。

寺廟的環(huán)境其實很差，但王陽明已經(jīng)逃脫生死關(guān)，客觀環(huán)境對他而言，已經(jīng)不重要。一天，他在游覽寺廟時，突然看到一個道士坐在空地上，靜如死人。王陽明總覺得很眼熟，走上前仔細打量，幾乎驚叫出聲，原來這就是當初他洞房之夜在鐵柱宮遇到的那個道士！

道士未等他近前，突然睜開眼，像詐尸一樣，跳了起來，抓住王陽明的手說：“我等你多時了?！蓖蹶柮鞔篌@，“世人都說我跳河了，你如何等我？”

道士哈哈一笑，拿出早已經(jīng)作好的詩，其中有一句：

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

王陽明也一笑，說，我也有詩：

移家便住煙霞壑，綠水青山長對吟。

道士問：“你是想遠離塵世？”

王陽明點頭。

道士搖頭:“你父親現(xiàn)在還在朝中，你遠走不要緊，可劉瑾會把你老父親抓起來。你是隱于深山了，可劉瑾會說你叛逃北胡，或者南投海盜了。這樣，完全可以給你定個叛國投敵的罪名，你王家就算徹底完蛋了?！?/p>

王陽明自然知道，道士的話很對?？墒牵?jīng)歷了這么多事，他為國出力的底線已經(jīng)被徹底攻破，他將來的命運如何，只有天知道。道士說，我知道，于是為他占了一卦，卦得《明夷》，雖是光明受損傷之卦，但還仍有希望，會有真君來找他。道士指示王陽明，最好是到貴州龍場上任。

王陽明有了信心和勇氣，雖然很少，不過他還是寫了一首詩，詩中有這樣一句：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

道士看了這句詩，點頭說，這樣才好，你不是世外之人，你的成就必然要在世內(nèi)才可以達到。

當他在與道士談勇氣和信心時，京城已經(jīng)開始流傳他在錢塘江跳河，又在武夷山起死回生的傳說。他自己也欺騙世人說：“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

大家都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奇跡，而奇跡發(fā)生在王陽明這樣的人身上也在情理之中，只有湛若水不信，他說，這是王陽明在扯淡，他是想逃避吧。

王陽明善于玩虛虛實實，湛若水可是相當熟悉的。

王陽明在武夷山與道士閑談多日，最終，從武夷山出發(fā)去南京，因為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

父子一見，傷心落淚。但王華認為王陽明吉人自有天相，此去貴州，似乎是神龍欲飛之狀。

離開父親后，王陽明取道江西和湖南，趕赴貴州。

經(jīng)過草萍驛，忽然遇到大風雪，把他搞得狼狽至極。多年之后，當他押著寧王北上獻俘時也曾路過這里。在草萍驛，王陽明想起了很多事情，自然也包括此時遇到的大風雪。風雪過后，王陽明像患了肺癆一樣開始咳嗽，勉強到達廣信，當時正是春節(jié)。王陽明在當?shù)匾恍┲R分子和小官員的熱烈歡迎中，度過了一個美好的春節(jié)。

再向前，就到達了鄱陽湖。他坐在船里看著湖水，從來沒有想過多年之后會在這里一戰(zhàn)成名。在鄱陽湖，他遇到了老師婁諒。師生見面，不勝唏噓。婁諒也希望王陽明可以繼續(xù)前行，到達目的地貴州龍場驛。于是，王陽明從江西分宜、萍鄉(xiāng)，進入湖南醴陵，然后沿湖南的湘江，經(jīng)過洞庭湖，朔沅江西上，經(jīng)沅陵、辰溪等地，然后由沅江支流沅水，進入貴州玉屏。

王陽明的赴任就像是一次旅游，比如在萍鄉(xiāng)，他就在當?shù)刈x書人的邀請下跑到濂溪祠。濂溪祠是大儒周敦頤后人為這位老祖宗修建的祠堂，王陽明跑到這里來游玩觀賞，說明他此時已經(jīng)一心向理學(xué)沖擊。在湖南醴陵道中，王陽明又遇到風雨，折騰了很久，才到達長沙。在長沙，又有人請他講學(xué)，王陽明很樂意為別人講點東西，加上他的身體很不好，所以在長沙待了很久。

離了長沙，過天心湖，居然幸運地遇上巨風，瞬息之間行了百余里，晚上時就抵達沅江。不過他乘坐的船已經(jīng)被大風浪拍打得不成樣子，而且船上的糧食又不夠了，王陽明只好挨了幾天餓，好不容易才靠岸。王陽明心里這個苦啊，真想大哭一場。他寫了一個小故事，說，楚人娶了個老婆，但很快將她踢出了門。婦女沒有地方去，就跑進深山老林，吃樹皮，卻不忘自己的丈夫。王陽明是把皇帝看做楚人，而他自己則是那個被踢出門的少婦。為此，他作了《去婦嘆》：

委身奉箕帚，中道成棄捐。蒼蠅間白璧，君心亦何愆！獨嗟貧家女，素質(zhì)難為妍。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賢？春華不再艷，頹魄無重圓。新歡莫終恃，令儀慎周還。

依違出門去，欲行復(fù)遲遲。鄰嫗盡出別，強語含辛悲。陋質(zhì)容有繆，放逐理則宜；姑老籍相慰，缺乏多所資。妾行長已矣，會面當無時！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瑯玕。奈何以妾故，廢倉懷憤冤？無為傷姑意，燕爾且為歡；中廚存宿旨，為姑備朝餐。畜育意千緒，倉卒徒悲酸。伊邇望門屏，盍從新人言。夫意已如此，妾還當誰顏！

去矣勿復(fù)道，已去還躊躕。雞鳴尚聞響，犬戀猶相隨。感此摧肝肺，淚下不可揮。岡回行漸遠，日落群鳥飛。群鳥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空谷多凄風，樹木何瀟森！浣衣澗冰合，采苓山雪深。離居寄巖穴，憂思托鳴琴。朝彈別鶴操，暮彈孤鴻吟。彈苦思彌切，巑岏隔云岑。君聰甚明哲，何因聞此音？

王陽明是個精明的忠君主義者，這在《去婦嘆》中就已經(jīng)完全表現(xiàn)出來了。最妙的一點是，他把自己比作一個婦人，說出自己曲曲折折的一片忠君思想，實在是一篇絕妙的佳作。

王陽明進入貴州后，就很少有詩了。他的赴任之旅似乎就是“王陽明到此一游”的宣傳冊，從北京直到貴州，只要他能留下的地方，必然有詩。王陽明“詩”了一路，終于到達了貴州龍場驛站。

新的一頁即將展開，王陽明的坎坷雖然還在，但曙光已經(jīng)不遠。冬天都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