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享受生命的傳奇，是福氣。

能愛自己毅然活下去，是可貴的勇氣。

這是為悼念我那曾經很疼愛的學生而寫。

她在花樣年華，選擇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的名字，法文解作美麗。不知何時開始，她便成為我的攝影模特兒，朦朧的美麗影像在我某些專欄作品中不時進進出出，像她無法安定的靈魂一樣。她的遺體，卻寄居在我在香港出版過的一本書里，其中部分攝影作品的主角便是她的身體。本來正要送她紀念本，我是突然接到她爸爸的電話，才知道原來她等不了，悄悄飛到另一個世界畫星星。

要不要換另一雙鞋子？要不要拍我的盆骨？積極的她，興致勃勃地拉下裙子露出憐瘦的盆骨給我拍。那個她變得積極和成熟的下午，那安靜的微笑，想不到竟成為她訣別前給我最后的禮物。一天，她幽幽地對我說：“我貧血，只剩下三十六公斤，這個學年不能返回學校了。我已經很努力令自己強壯，就是沒辦法好起來。我有病啊。”

再接到她的電話，她說：“素黑，我又瘦了一公斤，我已經很努力增肥了?！?/p>

沒過幾天，永遠消失了她的聲音，那曾經令我很在意、憐愛、掛念的聲音。

天曉得我沉重的心情！

她，一直被精神病纏繞多年。我教她的第一課，課后她已抓住我輔導她的情緒。那是幾年前的深秋。我還記得，她永遠半張半合游蕩生死之間的眼神。她說社工幫不上，醫(yī)生幫不上，吃了藥睡得不好，有幻覺。

那天收到一位讀者朋友的電郵，他叫我不如把某些客戶推薦給社區(qū)專門機構幫忙算了，叫我不能花太多精力在活得不快樂的人身上。我明白他是關心我的，因為他知道我用生命去分擔別人的痛苦。可是，能夠這樣嗎？當我的受療者、讀者和學生都紛紛告訴我父母幫不了他們，社工幫不了他們，醫(yī)生幫不了他們，連上帝菩薩也幫不了他們的時候，他們絕望地跑來找我，我能輕率地放棄不管嗎？我能怎樣告訴你們，作為治療師碰到這種情緒絕癥時堅強的虛弱呢？

畢竟，治療師也只是人，我不是上帝。當人家走到絕路的盡頭來找我，我能做的不是救世主，只能用愛陪他們走一段，帶他們看看路邊原來很美麗的風景，讓他們體驗生命還有更多更美的可能性，還有，他們并不是一個人走。

治療需要偌大的愛的能量，更需要清醒的覺知、看清自己的能力和背后的誠實。因為我比誰都清楚，治療可以是自我膨脹的欲望，跟做領袖偉人明星一樣的欲望。

剛收到一個男讀者的來信，感謝我改變了他的生命，讓他懂得愛自己，現在像重生一樣的活。靈性的啟航比什么都更重要，這是我當治療師最大的使命。靈性的啟導可以走向超越，讓人看到自身的無限、生命的無限。靈性的啟導和提升，是我們心靈虛貧的社會最需要的精神食糧，可是我們都選擇忽略它。

我美麗的學生，困苦了那么多年頭，近日是明顯的進步，變得自愛多了，很努力改善自己，重生就在不遠的眼前。無奈，還是一念之差，不能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就差那么一點點，十分可惜。

這是她選擇的路，我們只能尊重她，她畢竟也走得太累了。

能享受生命的傳奇，是福氣。能愛自己毅然活下去，是可貴的勇氣。走累了，走不下了，讓別人陪你走一段，不要輕易放棄，請你們，還活著的你們。

安息，我美麗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