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當年是尋常景象。工人階級就是下班之后喝三個小時啤酒的階級,工人階級的妻子就是跟啤酒爭奪丈夫的工資的女人。工人階級的男孩是未來的“爺們兒”,而女孩是未來的“娘們兒”,一生下來,立場涇渭分明。那男人落荒而逃,孫小天窮追不舍,后面跟著叫嚷著要他們賠償損失的飯店服務員。突然間,夏澤躲在暗處大喝一聲:“孫小天,你媽逼!”嗓音跟夏沖的一模一樣,不可分辨。孫小天猛回頭,披頭散發(fā),狀如母獅,夏沖嚇得肝膽俱裂:老師,真不是我啊。
倘若沒有這樣的插曲,孩子們就會少很多樂趣,但是一切安安靜靜的,更合夏沖的胃口。夜色漸濃,啤酒廠的人連喊兩遍:“沒了啊,沒了啊,再有十分鐘收了!”排得太靠后的小孩就怏怏地撤了。夏沖拎著沉重的暖瓶找到嚴竺,說:“給你倒點兒吧?!薄安灰耍凑野趾炔缓榷夹?。”嚴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跟夏汐夏澤這種人,你能學出什么好來?”夏沖心中慚愧,目送她消失在黑暗之中。小孩們陸續(xù)打到了啤酒離開,找個地方蹲下,拿下暖瓶的鋁蓋倒啤酒,邊走邊偷喝,還問:今天的啤酒怎么一股騷味???黑暗中傳來呼應,兌了你媽的尿了!
潛在的援軍,夏汐和夏澤,已經跑遠了。夏沖的求援行動一天拖一天,毫無結果。他失望地走回家去。啤酒車慢吞吞地離開了,水龍頭開著,殘酒傾盡,灑了一路,味道彌漫整條街道。
這天下午第二節(jié)課后,夏沖終于跟柴王八打了起來,他怒火中燒,不計后果,頻下狠手,被孫小天當場擒獲。夏沖自信滿滿,料定柴王八完全不會打官司。孫老師果然只問夏沖:立正!怎么回事?
夏沖過度自信,啰里啰嗦,把“然后”說成了“完事兒”:“我在走廊里跑,完事兒撞了他一下,完事兒他就罵我,完事兒我就罵他,完事兒他打我一拳,完事兒我打他一拳,完事兒他就咬我……”
孫小天大笑,完事兒了還說什么?她攥起帶尖角的拳頭,把夏沖打了一個跟頭。柴慶雙正嘻嘻笑著,孫小天沖他來了招兒黑虎掏心,卻落了空——柴王八收斂笑容,如臨大敵,閃身躲了。孫小天連杵幾拳,全部落空,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跨步拎起柴慶雙的衣領,噼噼啪啪抽了幾個結實的大耳刮子,打得柴王八哇哇大叫。全班小孩本來瞧夏沖挨打瞧得開心,這時都板起了臉孔。夏沖坐在地上,心情頗為復雜。他既感到胸口劇痛,屁股也墩得夠戧,又欣然見到仇家遭到嚴懲,盤算了又盤算,得出結論,總的說來應該感謝老師比恨老師更多一些。
這時,柴王八吐血了。他先是從嘴角淌出一條紅色的唾沫,然后吐了一口鮮血,接著咳嗽起來。周一蓓坐在第一排,看得真切,立刻就嚇哭了。夏沖頓時也覺得事態(tài)嚴重,神經緊張起來。
孫小天也面色凝重,想了想,把手指捅進柴王八的嘴里,摳了半天,竟在指間夾出一枚斷齒,神色頓時輕松。她拿出手絹,擦去了柴王八嘴唇、下巴的血,又撣了撣他衣襟上的斑斑血跡,回頭對大家說:“我們全體同學,都到校園里去!”全班同學一個挨一個出了教室,穿過走廊,到了外面。孫小天下命令:“稍息,立正,小臂看——齊!齊步——走!”她嘟嘟地吹起了哨子,他們就邁開步子,走到了校園一側的平房面前。立——定!向左——轉!她宣布,柴王八長大了,換牙了,現(xiàn)在,要把這顆牙扔到房子后面去。大家要給柴王八加油。柴王八本來哭得快昏過去了,聞聽此言,驚奇地舔了舔牙床上的豁口,咯咯笑起來,像個幸福的吸血鬼。
“柴慶雙,加油!柴慶雙,加油!”孩子們齊聲助威。柴王八掄圓了膀子,奮力把牙擲過了屋頂。
孫小天親熱地把柴慶雙汗津津的腦袋夾在腋下,用狐貍誘騙烏鴉的溫柔口吻說:“如果柴慶雙的家長問,柴慶雙怎么流血了,我們該怎么回答呀?該怎么回答呀——他換牙了!對不對呀?”
“對——他——換——牙——了——”小朋友們齊聲回應。
夏沖覺得這一切有趣極了。他倏然回望屋頂。那顆斷齒,裹著一層閃亮的黏液,正在冉冉飛升,劃出一道又白又灰的軌跡。一只鴿子姿態(tài)莊嚴地在天空中飛過。一個奇異的激靈在他的皮膚上散出陣陣漣漪。那一瞬間,斷齒看上去就像一粒鴿屎,被鴿子的暖和、溫柔的肛門排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