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餅的小販?zhǔn)莻€三十二歲的扳道工,像其他第一批個體戶一樣,他并沒有什么冒險精神,只是最貧弱、最無力、最走投無路的人罷了。他的人生有兩個深刻的遺憾。第一,他干的是鐵路工作,卻不屬于吃香的鐵路部門。他的工作是在硅酸鹽廠的區(qū)間窄軌上保障運送石料的小火車安全運行。第二,他的妻子是個費錢的藥罐子,兩個兒子又腦筋不大靈光。正是諸般絕望的感覺促使他殊死一搏。如此一來,轉(zhuǎn)瞬之間,他竟然成了一九八一年鴨綠江街上的首富。
每天早上,他都穿著全新的校嗶,也就是軍隊里校官才能穿的精梳羊毛服裝,向穿著工裝的人們叫賣油餅。他的生意漸漸做大,自行車變成了小板車,板車上的爐子上蒸騰著豆腐腦的熱氣。
喬芳這一年十七歲。一天晚上她不見了。第二天清晨,扳道工也沒有出現(xiàn)在街上叫賣油餅。這一天家里的氣氛非常緊張,夏沖看到,喬年不時騎著自行車來找喬雅,低聲地激烈地說著什么,時而交談幾句便匆匆離開。這情形讓夏沖頗為緊張。到了深夜,家里還點亮著白熾燈,姥爺、姥姥等人都來了。喬允升憤怒地問夏明遠(yuǎn):“你們廠的人,有什么親戚可投靠,你打聽不出來?”夏明遠(yuǎn)沮喪地說:“廠子一萬來人呢,我哪認(rèn)識那么多?我再打聽吧。”穿上大衣,又出去了。
次日早上,夏沖睡眼惺忪地在院子里接水刷牙,一個叫葛大爺?shù)睦项^兒,抓著癢走了過來。
葛大爺問他:“你小姨找著沒?”夏沖搖搖頭?!澳悄阒浪墒裁慈チ??”夏沖又搖搖頭。葛大爺猥瑣地一笑,低聲說:“她跟賣油餅的私奔了!”夏沖慌張起來。老頭兒又問:“知道私奔是啥意思不?”夏沖又搖頭。老頭兒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圈兒,右手食指在里面捅來捅去。
就是在這一天,喬芳被抓了回來。幾天后,有一次,夏沖聽見喬雅對夏明遠(yuǎn)說:“喬芳也真是的,一個姑娘,怎么就這樣?”夏沖對這件事的了解,就到此為止了。他只知道,這對家族來說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那個賣油餅的不再做生意了。只一個星期,別的賣油餅的人就奪取了他的市場。夏沖卻仍舊對這個人恨之入骨。他思慮甚久,暗下決心,要報復(fù)這個人的兒子。
這個人有兩個兒子,柴慶一和柴慶雙,柴慶雙正是夏沖的同班同學(xué)。夏沖憋著勁兒要揍柴慶雙一頓,只是忌憚著柴慶一,才遲遲沒有動手。柴慶一特別混,讀五年級,已經(jīng)敢打女老師了。
班里有些笨小孩,有的總尿褲子,有的不會算數(shù),有的總把“毛”寫成“手”,把“6”寫成“9”,柴慶雙也是其中之一。他比誰都厲害,能把“田”字中間的一橫一豎都寫出頭兒還帶拐彎兒,寫成一個王八。
夏沖抓住敵人的弱點,動手之前,先給柴慶雙起了個外號,“柴王八”,立刻在整個班級里風(fēng)行起來。有一天大伙兒正叫著,孫小天聽見了,厲聲喝止,問,叫誰呢?快嘴的小孩報告:老師,夏沖按柴慶雙寫的“田”字給柴慶雙起了個外號叫柴王八!孫小天噗哧一聲樂了:真他媽損!
柴王八也有他的本事,只不過是在課堂之外。他擅長用彈弓打鳥,彈無虛發(fā)。他爸爸給他做彈弓,用鋼線扭成錚亮的彈弓架子,用八條淺黃色的、彈力最好的水皮子做成一尺長的皮筋,用毛面兒的豬皮做彈丸兜。絕對超一流的彈弓,石子打出去又狠又直。任何一種鳥,不管是燕子、麻雀、烏鴉還是藍(lán)頦,柴王八全不認(rèn)識,但是他嘿嘿一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就像地獄里來的小孩似的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打下來。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鳥就收攏翅膀,捂住嘴巴。
除此之外,柴王八就一無是處了。他智力最差,個人衛(wèi)生最差,學(xué)習(xí)成績最差,還對組織紀(jì)律缺乏概念,換言之,根本不懂何為服從。他連跑步都跑不過別人。眾所周知,要想跑得快,就一定要模仿飛機(jī)。最常見的辦法是掄圓了胳膊跑,就像隨身帶著螺旋槳。街上到處都是兩臂舞動得密不透風(fēng)的變態(tài)孩子。作為神童,夏沖琢磨,既然要模仿,模仿速度更快的噴氣式飛機(jī)豈不是更好?于是他跑起來就把兩只胳膊伸成一對兒后掠翼??墒沁@么跑竟然很慢,還容易摔個狗吃屎。柴王八什么招數(shù)都不會,只懂得撒開歡兒跑,速度卻比夏沖的后掠翼式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