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高中后班上有好幾位老師頗受同學的歡迎,譬如教生物的許翠英老師,教理化的史老太,教數(shù)學的王右鈞老師,以及從香港來的一位教國文的女老師(名字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她的綽號是板鴨),另外還有一對教英文的美國年輕夫婦Mr. and Mrs.Anderson 。
許翠英老師是一位熱愛大自然的人,她對各種生物的興趣和喜愛可以從她的言語中清楚地得知,同學們受到了感染,上課都很專心,至今我還記得當時心專注得連外面的噪音都聽不見了。她有時帶我們出校門去外雙溪附近勘察自然,我們懷著“出埃及記”的心情跟在她身后,其實我們真正的興趣還是校外的小雜貨鋪。大家火速地鉆進去買話梅、橄欖,吃不完的就放在太空衣的帽子里私運回宿舍繼續(xù)享用。我們對許老師的通融都十分感激。
教理化的史老太是道地的北平人,一口京片子在假牙的開合中夾雜著怪異的嘶聲,她的幽默神似《紅樓夢》里的劉姥姥,同學們喜歡逗她,尋她開心。如果理化不及格,到她的房里和她磨蹭一陣子,六十分通常有望。有一回上課時她旗袍里的老式底褲松了,突然脫落在腳背,引起了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
從香港來的那位國文老師特別喜歡我的作文,她當時受“左”派思潮的影響,言論里經(jīng)常流露出社會主義和宗教的人道關懷。我因為家中有母曾嫁過共產(chǎn)黨員,在她的啟蒙之下開始閱讀起托爾斯泰和魯迅,或許是這個緣故,我的作文總能博得老師“冰雪聰明”或“蘭心蕙質”之類的評語。在個人信心的建立上這位老師帶給我不小的幫助,后來有人從她的床底搜出了《毛語錄》之類的書籍,因而被冠上“匪諜”的帽子,自此幽囚受辱。解嚴之前國民黨對人權和人心的鉗制從這位老師的遭遇可見一斑。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她厚厚的鏡片和嘴唇、瘦長平板的身材、齊耳的老革命頭和陰丹士林的長旗袍,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Mr. and Mrs.Anderson 是來自明尼蘇達州的年輕夫婦,他和她的教學方式都頗為開明。安德森先生喜歡在視聽教室里播放披頭士(The Beatles )的歌曲給我們聽,有時也以自由聯(lián)想的形式和我們探索神學。我記得某一天他要我們在紙上隨意繪出自己潛意識里的神性。我當時畫的是兩座山,中間有道橋,他要我站起來說明其中的含意,我告訴大家我愿意做一道橋聯(lián)結人的國度與神的國度?,F(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相當不可思議,其實那么早我的潛意識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了,但這份愿望的徹底實現(xiàn)卻歷經(jīng)了漫長的二十幾載。
王右鈞先生是我從小到大最有緣的數(shù)學老師,他的教學靈活,令數(shù)學智障都得到了啟蒙,只可惜我雖然與他有緣,卻始終與數(shù)學無緣,最后要不是他放水,我高三可能畢不了業(yè),還有好幾位同學也都是同樣的情況。
從高三開始我一頭鉆進了圖書館的世界里,我花許多課外時間閱讀國外的報章雜志及翻譯作品,譬如Time 、Life 、Newsweek 、National Geographic 、Vogue ,以及泰戈爾的詩集、屠格涅夫的小說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等。那時烏托邦的思想在我的心中逐漸萌芽,每節(jié)下課的休息時間,我和最要好的同學王建梅(目前是博達版權公司的負責人)一同搭檔演出Lennon and McCartney 。老王長得真像列儂(John Lennon), 后來又加入了低幾屆的李敏,而她長得也十分酷似麥卡特尼(Paul McCartney ),三個人背了數(shù)十首披頭士的暢銷金曲,每節(jié)下課湊在一起高歌,旁邊總是有一群同學圍觀。
那時有一個全球性的集體運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它是綠色的、和平的、反物質文明的、超驗的、個人主義的、存在主義的、尋求解脫與兄弟愛的。它橫貫東西,縱貫古今,它從宇宙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發(fā)傳到了世界每一個角落,也傳至我的神經(jīng)中樞,我整個人突然從有一搭沒一搭的狀態(tài)醒了過來。
我看著Woodstock 演唱會的畫面,看著那密密麻麻、赤身裸體、滿身是泥濘的人潮:有的人披著雨衣,有的頭戴鮮花,滿坑滿谷坐了一地。我知道他們正在反叛——反叛傳統(tǒng)的束縛,反叛文化的制約;我知道他們想要打破——打破昏睡的狀態(tài),打破孤立的幻覺。我這名生長在東方某個島嶼的十六歲少女對于他們所進行的同謀,就這么理所當然地懂了。我仿佛不再孤單,我透過媒體和這個全球性的運動接上軌了。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時的嬉皮士運動僅僅是一種方興未艾的蠢動,后來它又逐漸演變成了更深刻的集體意識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