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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與學習

生命的不可思議:胡因夢自傳 作者:胡因夢


除了一些屬于創(chuàng)傷兒童的記憶之外,學習與成長仍然充滿著興味。

中師附小在當時算是明星學校,里面的外省子弟人數較多,老師、校長大多受過日式教育。附小以音樂、美育著稱,剛好這兩項我都稍有天才。

一年級的音樂導師蕭碧珠是臺中著名的鋼琴家,她當時判定我為絕對音感,因為每回聽音考試我總是拿一百分。另外幾位具有絕對音感的同學日后都成了杰出的小提琴家和鋼琴家,雖然我沒有步上此道,但音樂一直是我的狂喜與至樂。音樂的能量是屬靈的,它勾起了我最深的表達欲望,而這些欲望通常是透過舞蹈的形式展現的。

說起舞蹈,我真的差一點成了芭蕾舞娘。臺中當時有一位以嚴格教學聞名全省的舞蹈家——辜雅琴。六歲時母親把我送到她那里學習,我的瓜子臉和瘦長的體形非常得到她的偏愛。

她對我寄予厚望,但教育的形式卻是體罰。我如果跳得不合乎她的標準,她就拿出一根綁著鐵絲的細藤條在我的手心抽打三下。那三下打得相當重,我的手總是一陣麻痹,好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我禁不住對體罰的恐懼從此不肯再去學舞。辜老師后來很誠懇地寫了一封信給我,希望我能持續(xù)下去,但我就是死也不肯了。日后想想因緣的來龍去脈,成為芭蕾舞者其實違反了我的心性,那種專注苦修的途徑絕不是愛自由、愛多元化發(fā)展的我所能承擔與滿足的。

對我而言,繪畫是另一項表達自我的方式。我的畫時常被選出來參展,但總是得不到第一,不是第三,就是第四。我不習慣大膽用色,下意識地喜歡把顏色調混,畫出來的風景或靜物總是灰蒙蒙的。評分老師喜歡孩子們以明朗鮮艷的色調表現童趣,所以我無法拔群。這項對混合色的愛好,長大后也表現在我對服裝的品味上。

我愛月牙白、秋香綠、墨綠、靛藍、酒紅、中國紅、灰紫、栗子色、青磁色,還有各種的黑——黑中摻任何顏色都比純黑悅眼。這項對繪畫的嗜好一直延續(xù)到中學、大學,當了演員之后便完全中斷了(2004 年我又開始探索油畫技巧)。

附小合唱團當時被譽為臺灣的維也納兒童合唱團,上一年級時我被級任導師廖先生介紹到團里,成為年紀最小的團員。我人長得瘦,但嗓門特別大,聲音可以高得震耳欲聾,于是外號“雷婆”的我自然被編入了高音部。當時負責指揮的老師名叫陳煙梯——這個名字的意境還真有點費解——他有一對招風耳,一個紅彤彤的酒糟鼻,還有兩道開闊而深刻的法令紋。他的態(tài)度非常認真,教學甚為嚴謹,口音里帶著濃重的日本腔,腳上總是穿著一雙純白皮鞋。他上臺指揮時表情嚴肅,如果有同學聲音過大、過高或唱得荒腔走板,他就睜大眼睛狠狠地瞪你一下,嘴里還嘟噥著:“險累1 哦!”手里的指揮棒差點沒成了打人棒。

我小時候有一種奇特的反應,每當大人的表情過于嚴肅或場面過于緊張時,我就忍不住地笑個不停,有時甚至歇斯底里到流眼淚的程度。上臺北參加全省性的比賽如果我控制不住笑了起來,可想而知會是什么場面了,所幸一次也沒發(fā)生過,因為我被選為高音部的獨唱,榮譽感令我收拾起了玩心,一本正經地專注于歌唱。1963 年我們的參賽歌是《老烏鴉》,我獨唱其中小烏鴉的那一段。我們在臺北中山堂表演的時候,我自認為把小烏鴉唱成了黃鶯出谷,陳老師也因此而順著煙梯步上了青云——我們得了全省冠軍。第二年再接再厲,我們勤練高難度的《哈里路亞》,我仍舊擔任其中一段的獨唱。沒想到比賽前一天我感冒倒嗓,同學們建議我服華達丸,結果情況更糟,糟到連《哈里路亞》也感動不了上帝。我的演出活像個倒嗓的老烏鴉,陳老師氣得七竅生煙,險些沒從梯子上摔下來——我們得了全省第四名。從此我開始變音,歌唱生涯告一段落,平日里只能在家中高唱《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全套黃梅調,或者趁著老“立委”們出巡考察時在他們面前展露一下歌喉,以聊表自己的演唱才華。

回憶起另一段歷史可就不那么有趣了,不但不有趣,簡直是噩夢一場。到目前為止我讀過許多人對數學的觀感,其中只有《榮格自傳》深得我心。他在自傳里有段精

1 險累:閩南話,意為“賞你一計耳光”。

彩的辯白,所有痛恨數學的人都應該一讀為快:

老師說代數是很自然的,應該把它看成天經地義的事,我卻不知道數字到底是什么東西。它們不是鮮花,不是動物,不是化石,不是可以被想象出來的事物,而是計算出來的量。令我大惑不解的是這些量是用字母代表的,而字母又意味著聲音,因此是可以被聽見的。……其中最令我惱怒的是下述的定理:A = B,B = C,A = C。根據定義,A 與B 的意思應該是兩碼子事,既然完全不同,那么A 就不能等于B,更甭說與C 相等了。若是要成為一個等式,就該說A = A,B = B, 如果說A 等于B,在我看來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謊言和騙局。

但榮格的遭遇比我要強得多,至少他還能替自己辯白一番,而且辯得如此高明。我碰到數學完全是轉世老僧入了頑空定,腦子里一片虛空,怎么也起不了作用了。母親發(fā)現自己的女兒竟然是個數學智障,真不知有多么憂心了。不論在當年或今日,數學永遠是家長及學子們最緊張的科目,于是她特地為我請了一名家教到府惡補。這位家教使出渾身解數,企圖讓我明白雞兔同籠、植樹問題與流水問題的竅門,可他左解析右解析,我還是斷電。最后沒轍了,他只好把咱們家里所有的跳棋、象棋全擺在桌上,一顆顆地排好,為我具象地講解起來,然而令我大惑不解的仍然是公式形成之前的問題—— 雞兔為什么要同籠?后來母親又請宋玉表哥找來他最好的朋友郭先生替我補習,情況終于改善了許多,但考起試來我還是無法及格。

數學不及格是要體罰的,我記得五年級的級任導師當時也是我們的數學老師,他長得有點像阿蘭· 德龍,許多女生私下都暗戀著他。他的小拇指上留著長長的指甲,除了摳癢之外還可以用來體罰數學不及格的學生。有一回我被他叫上講臺示眾,因為數學只有三十分。他用那長長的指甲在我的頭頂像啄木鳥般開始重重地啄,我被啄得腦漿都晃蕩了,可仍然力持鎮(zhèn)定,默默地從頭數到尾,一共數了一百零一下?;丶抑笪伊⒖滔虬职指鏍?,爸爸第二天就到學校向校長抗議,從此這位老師體罰人的次數減少了許多,而我則成了班上的英雄人物。數學不及格已經是學生最大的恐懼與夢魘,還要加上體罰的羞辱,成績更不可能好了??紨祵W繳白卷的恐慌與窘迫直到二十七歲時都還出現在我的夢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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