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漓江邊的學(xué)校(下)(9)

大后方:抗戰(zhàn)八年流亡曲 作者:正一


回到五美路姑丈家,我不動聲色,開始悄悄地收拾自己的東西:為數(shù)不多的書籍和雜志、衣物和鋪蓋。吃過晚飯,到環(huán)湖北路和南路轉(zhuǎn)了一圈,向榕湖告別,憑吊前年清明節(jié)被日寇空襲殺害的婦女兒童和老者們,然后返回五美路,先到賣米粉老楊之子,我的義南小學(xué)同學(xué)楊安民處小坐,跟他的鄰居、一位黃包車工人約定,請他明天大清早將車子停在三多巷四號門口,即陳記雜貨鋪對面,拉我去漓江東岸的逸仙中學(xué)。

入夜,德明哥到俄專上課去了。姑丈和陳克敏靠在煙榻上過鴉片癮。小姑媽坐在一邊聽他倆聊天。王鳳寶哼哼地在催她的兒子德昭睡覺。辛苦了一天的阿毛姐搖著大蒲扇,與兒子漢荊和女兒榮瑩在天井里納涼。而坐在他們旁邊一面談笑,一面隨口唱歌的兩位寄居客,一位是天池姑丈當年開設(shè)漢口“黑貓舞廳”時,舞女大班甘青山的太太,另一位是我不知來歷的寧波人邵興華。

于是趁房內(nèi)沒人,我就給姑丈寫一通留言性質(zhì)的信,說明由于“人生觀不同”,我不愿去協(xié)泰花號學(xué)生意,決定離開他家,以減輕他的負擔,“自己謀生”。這封信不留通信地址,并且對德明哥也同樣保密,因此所有的人都不知我到哪兒去。

這一夜我通宵不眠。第二天凌晨起床,把蚊帳從帳竿上解下,打進鋪蓋里面,然后將給姑丈的信壓在桌面上。好在同室的邵興華睡意尚濃,沒有被驚醒。

我悄悄地把鋪蓋和小皮箱搬出大門,又順手把門掩上。不一會兒,昨晚約好的那位黃包車工人來了。等我坐穩(wěn),行李也上了車,他就開始執(zhí)行運輸任務(wù)。出了五美路,我才輕輕松松地透一口大氣,感覺到似乎從未有過的天地寬廣,渾身舒適。

不過二十分鐘,黃包車已跨越漓江大橋,右轉(zhuǎn)彎,在逸仙中學(xué)門口停下了。

這是8月17日的事情。——1941年8月17日,我的社會身份從學(xué)生變成了工人,從寄居者變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因此,這是我一生中的一個重要紀念日。

那天談話過程中,郭基宏導(dǎo)師曾告訴說,逸仙中學(xué)原任校長周先生業(yè)已辭職,前往位于甲山的郭德潔女士(李宗仁夫人)創(chuàng)辦的德智中學(xué)當校長了?,F(xiàn)任逸中校長是劉彥邦先生。教務(wù)主任是新來的范先生,事務(wù)主任是吳潢先生。郭導(dǎo)師本人則已被任命為訓(xùn)育主任。而第十班的級任導(dǎo)師,則將由吉鏈康先生接替,“這位吉先生筆名‘聯(lián)抗’,是你們無錫同鄉(xiāng)”。

郭導(dǎo)師告訴說,逸中正在大搬家,搬過漓江,到西岸文昌門外的新校舍去;這些日子,教職工們都在忙于搬家。說著,把我?guī)У叫氯蔚氖聞?wù)主任吳潢先生處,作了簡單的介紹。

吳潢先生是我們第十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熟人。但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很糟糕,大考只得四十分,平日也差,現(xiàn)在見他,未免有點難為情。

幸虧吳潢先生毫不計較我這個數(shù)學(xué)劣等生,他那瘦削而和藹的長臉漾開了親切的笑容,握著我的手說:

“歡迎,歡迎你來給學(xué)校增添力量?!眳卿晗壬劻诉w校的任務(wù)和我的具體工作,隨后把我介紹給一位校工,老邱。

老邱不過二十歲出頭罷,他一口湖南衡陽話,一臉憨厚相,胖乎乎的很有力氣,只用一只手,便把我的鋪蓋同小皮箱抓將起來,讓我跟在身后,轉(zhuǎn)彎抹角,一口氣走了很長的路,邊走邊告訴我校工的工作和生活情況,直到后院,上了二樓,方才進入男生宿舍。

這是我不知道的一處所在,非常寬敞,大約安放著二十多張雙層木床,由于暑假期間,全都空著。老邱說,有位潮州同學(xué)還住在這里,但下午要回老家。老邱讓我挑選一個床位,幫我打開鋪蓋。安置妥帖,便帶我到大廚房,兩人一同吃飯。

這是我作為校工的第一餐——暑假期間,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開飯,每日兩餐,雖然不過是敞開吃的白米飯和一碟蕹菜,卻覺得特別好吃,特別有風味。

飯后,老邱要我回宿舍休息。我說該干活了罷,他說現(xiàn)在沒事,睡一覺再說??墒强釤岬奶鞖馐刮掖蠛沽芾欤瑢嵲诓幌胨湍昧艘粭l洗澡毛巾,走出校門。

校門外面的空地不大,右手的漓江大橋近在咫尺,正前方與水東門隔江相望。我沿著通向江面的青石臺階向下走,走幾步,就覺著涼快些,越往下走越近江面,越?jīng)隹臁N夷X子里出現(xiàn)了同學(xué)中游泳好手在這一帶游泳的健美身姿,卻忘記自己是一點兒不會游泳的,也不知腳下水的深淺。陡然間,向前一滑,臺階沒了,我的身體滑到了水深處,沒了頂,兩眼只見江中清淅的水泡和碧綠的水草,咕嚕咕嚕喝進了好幾口水……

這一瞬,我明白自己將會被淹死,不由得傾盡全力掙扎,雙腳拼命地蹬,促使上半身,至少是頭部露出水面。然而事實上,僅靠壓根兒不會游泳的我的自我奮斗,是不中用的,是不能把自己救出死亡邊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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