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男子玄白素服,純黑斗篷披身,面容蒼白,風儀蕭索。身后兩位侍從緊緊跟隨,其中一人懷抱一把古琴。他躍身下馬,行至公主跟前,略略欠身:“臣參見公主,讓公主久候,臣罪該萬死……”
寧歌認得那古琴正是皇兄至愛的斷紋古琴,未料竟已轉(zhuǎn)贈于他。她轉(zhuǎn)身望向別處,螓首微揚,“不必多禮了,侯爺有何要事,直說吧。”
正是南安侯蕭頂添。他忽然屈身下跪,“陛下駕崩,是臣之過,臣萬死……難以謝罪……”
語聲哀傷而悲愴,令人動容。泰陵位處洛陽西北,古木環(huán)繞,冷風嗚咽,仿佛夜半小獸的悲鳴,令人驚悚。若要追究過錯,寧歌亦有過錯,若非答應(yīng)蕭頂添,皇兄便不會無辜中毒喪命了吧。然而,如今說什么都晚了……寧歌曼聲道:“侯爺就為這事么?”
蕭頂添起身,望了一眼候在遠處的八名侍衛(wèi),目光清湛,“公主應(yīng)該明白,太后定然不會饒臣一命,懇請公主為臣安排?!?/p>
寧歌冷然望他,“你想如何?”
青絲亂飛,雪白斗篷迎風飄蕩,若飛雪攏袖。蕭頂添微有失神,旋即臉色冷凝,“臣懇請公主掩護臣離開洛陽?!?/p>
寧歌心神一凜:他想逃離洛陽?
假若幫他逃出洛陽,無異于放虎歸山。建康仍有數(shù)萬大軍,江南仍是富庶繁華,只要蕭頂添現(xiàn)身建康,難保南北再次分裂烽煙再起,母后辛苦開創(chuàng)的皇圖帝業(yè)將會毀于一旦。而自己,便是千古罪人。
寧歌橫眉嫣笑,“侯爺想要去哪里?建康?還是……”
蕭頂添鎮(zhèn)定答道:“臣只想隱居世外,撫琴弄月,與花草為伴,與風露攜手,山高水長,桃花明月?!?/p>
寧歌肅然盯著他,“侯爺果真心向明月?”
眸光灼熱而冷冽,仿有冰火交織。蕭頂添禁不住懼然,慌忙于嘴角處浮出凄笑掩飾,“臣只合詩賦琴曲,煌煌朝堂,華麗宮闕,并非臣之所好,萬里山河更非臣這雙撫琴的手能夠治理的?!?/p>
寧歌緩緩問道:“侯爺心意已決?”
蕭頂添鄭重頷首,“是,公主不信么?”
寧歌譏諷一笑,“并非不信,只是……我為何幫你?”
蕭頂添仿佛早已料定她會這么問,面色沉靜如水,“如果臣果真離開洛陽,定將當年侍從的去向告知公主?!?/p>
寧歌黛眉微挑,“距廣林苑行獵已有不短時日,侯爺是否應(yīng)該踐諾?”
蕭頂添有恃無恐道:“公主恕罪,如今臣只有以這個經(jīng)年往事求得公主垂憐,若公主不答應(yīng),臣自當不會強求?!?/p>
寧歌暗自咬牙,傲然舉步,“侯爺失信于人,此事不必再提?!?/p>
見她惱怒欲走,蕭頂添微有急色,“公主不想知道當年侍從的去向了么?”
寧歌稍稍遲疑,終是沒有回首。執(zhí)轡控韁,正要驅(qū)馬前行,卻有蒼涼琴音隨風蕩來。她掉轉(zhuǎn)駿馬,凝眸望去--泰陵雕門前,蕭頂添獨立于風中,北風浩蕩,純黑斗篷如旌旄飄旋,素冠單薄,發(fā)如染墨,飛揚獵獵,猶如一簇黑色的火焰。
斷紋古琴置于臺幾上,冰弦撥動,流瀉出遼遠高曠的音律,正是一闋絕命辭《懷沙》。除卻憤慨,唯有刻骨的清寂與蕭瑟,宮商漸高、漸急,仿若萬里長風的悲涼,好似狼煙烽火的肅殺……濃濃的哀戚悲憫,與惺惺相惜!
一曲罷了,余音震蕩,隨風消逝,塵歸塵,土歸土,再無留戀。
一滴淚落,寧歌決然回首,策馬前行。忽然又有沉郁悲曠的琴音飄來,是酒至酣處半癲半狂半癡的《酒狂》。
哀郢絕高山,懷沙斷流水,酒狂不復人間。
飛雪簌簌飄落,天地間寒氣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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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懷沙》作于屈原臨死前,一般認為是詩人的絕命辭。對詩題“懷沙”,歷代頗有歧見。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以為是“懷抱沙石以自沉”。汪瑗《楚辭集解》認為:“懷者,感也。沙,指長沙。”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持相同見解:“曰懷沙者,蓋寓懷其地(指長沙),欲往而就死焉耳。”從詩章本身內(nèi)容情感和《史記》所載屈原身世經(jīng)歷看,“懷沙”指“懷抱沙石以自沉”的可信性應(yīng)該更大些。文中引用兩段郭沫若意為:抑制著心中的憤恨,須求得自己的堅強。就遭禍我也不悔改,要為后人留下榜樣。像貪路趕掉了站口,已到了日落黃昏時候。姑且吐出我的悲哀,生命已經(jīng)到了盡頭。
②梓宮,意指皇帝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