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瞳孔,像天空的透水藍呢!”銀藏仰望天空,白云襯托下,天藍得這么失魂落魄,好像頭也不回的以光速離開地球。銀藏嘆了一聲,說:“這么美麗眼睛的人,為什么會殺我們?”
“美國人就是鬼畜,比蛇還可怕?!?
“那怎么可能贏他們,我們拿什么去比?你不是第一線,不會了解,人家武器比我們強?!便y藏有點頹喪。
“巴嘎呀路,你還算是皇軍嗎?這種話說得出來。鋼鐵不是武器,大和魂才是最強的?!迸辽鷼庹f,要不是顧及到血緣之誼,恨不得賞他連環(huán)耳光,打成火燒豬頭才行。接著他更憤怒地說:“不能贏也要同歸于盡,一起玉碎?!?
“所以你是特攻隊?”“沒錯,是特攻隊,對戰(zhàn)車特攻隊。”帕驕傲地說。銀藏吐掉叼在嘴里的酢漿草,稱贊帕,不愧是天皇陛下之赤子。帕聽了,嘴角昂揚,差點把胸挺壞了。末了,銀藏才說:“我也是特攻隊,回來執(zhí)行任務(wù)?!?
“什么?”帕炸跳了起來,用手指杵著銀藏的頭,憤怒地說,“你跟人爭什么神風特攻隊,你爸爸要你去開飛機,不是要你去做大箍呆?!?
“你才是大箍呆,我是特攻隊?!便y藏吼回去。
“我是大箍呆,你是特攻隊?!迸练瘩g,卻因為氣憤而舌頭癱了,竟把意思講反。他惱怒地推銀藏一把。兩個人你撞我搡,在地上扭打成一坨屎樣。滾了幾圈,帕才多使些蠅頭之力,自知不妙了,喊聲小心,就把銀藏推到一丈之外。銀藏落地后又滾幾圈,兩手抓牢草才停下,差點滾出關(guān)牛窩的盡頭。
關(guān)牛窩溪在村里沖撞,這山擋,那山攔,切開邊界的某座山才突圍出去。被切穿的地形叫牛斗谷,形如兩個牛犄角,相距三十余米。對銀藏與帕而言,躍不過對岸,故稱這邊是關(guān)牛窩的盡頭,對面是關(guān)牛窩的開頭,或倒過來說也行。銀藏被帕推到了關(guān)牛窩盡頭,站了起來,嘶聲大吼,連聲音都跨不過這谷口,因為風也從這擠出關(guān)牛窩,強勁得很,把聲音都帶走了。銀藏吼去,把淚水都逼出了眼角,回音都隨風而去。他張開手,那是一種飛行的姿勢,只有飛行能超越這個盡頭,到達迢迢對岸,大喊:“帕你這大箍呆,你先跳過去吧!”在他后方的帕便往前奮力跑去,跳入牛斗谷上方,張手張腳,凌走了十幾步,大叫“我是特攻隊”,才被引力帶往山谷去。銀藏知道再強的人也不可能跳過山谷,順著地心引力的心意去吧!他站在懸崖邊,張大手腳,以頭下腳上的姿勢縱落,飛往谷底。他張眼面對疾風,總有茫然時刻,不知此生所為而來,但飛行帶來了寬慰。短短的墜落,讓他從小在這有了飛行的快感,最后由溪水溫柔地接住他。銀藏在河中仍張手飛翔,順著翻涌,想象那是亂流,想沉入江底不起來。在河上游泳的帕,抽了口氣,沉入水底摸出銀藏,一個腳蹬,半個身子便插出水面,把他拖到岸邊。
帕把仍然呈大字飛翔的銀藏放在肩上,嫌他在河里泳技差,不早拖出來就死了。帕撥開前頭的草,忽而停下來,發(fā)現(xiàn)這上岸處是淺澤,是長滿野姜花的河灣,滿是燦白的花朵與香氣,水聲在這轉(zhuǎn)角發(fā)出仿佛禮贊之聲。帕把銀藏放下,也把他的手收攏,用客語告訴他:“??!這里哪都是山姜花,你看,山姜花也能變成‘莎庫拉(櫻花)’。”
銀藏回頭看,走過處的白花,沾了他們的血。他摘了一朵,那白中透出瓷光的花瓣,被血占領(lǐng)。血滲入花瓣呈現(xiàn)微血管的走紋,那么清晰,陽光甚至強化那亮度。銀藏悲從中來,淚水滑落花瓣,他用清淚擦掉血漬,越抹越暈開,反而越櫻紅。
“如果可以,我寧愿是山姜花?!便y藏抬頭說。
他們此時的情感好脆弱,一觸即發(fā)。冷不防,帕給銀藏一個耳光,把他扇倒入水?!吧頌樘毓リ牐也粶誓銇y說話,不準喪氣,更不準把淚流出來,你是皇軍,皇軍呀!”帕說完,轉(zhuǎn)過頭去離開。他也想哭了。
“我跑贏你了,我是隊長了?!便y藏從水里爬起來,大吼,“我命令你是大箍呆,不──能──死?!?
帕不想回頭,走出水澤,把身上的枯花瓣拿掉,順小徑往山頂走。他在路彎處回盼,看著那片野姜花被陽光下的水光托著。銀藏還躺在那,看起來像就該擱在那的尸體。他累死了嗎?帕想。他發(fā)現(xiàn)野姜花都被摘光了,一朵不剩,剩下純?nèi)坏娜~片。摘落的紅、白花瓣從水澤漂離,進入溪流隨波濤而翻騰。帕眼光順著河流上的花尸看去,千山擋住了視線,但河流奔騰不息,光聽到水洶涌的回聲就知道多少曲彎造就了多少洄瀾,河終會掙脫一切流得更遠。他靠在一棵豬腳楠,樹梢的苞瓣是紅的,如插滿了燃燒的蠟燭,多么亮。然而帕卻感到生命的無奈,感到人需要神呀!可是天空這么空洞,神在哪,天皇陛下又在哪?帕抬頭期盼。樹上的葉苞紛紛然,樹干吸走他的暴躁,也給了他依靠。他呼吸沉重,疲累得骨頭都要爛掉,不久就靠著樹睡去了。
幾天后,凌晨三點整,大部分人還在睡夢時,機場的傳令兵提著燈在樹林快跑,到處有岔徑,夜里看來似曾相識,他為自己的迷路而緊張。在傳令兵進入白虎隊營舍范圍時,一個躲暗處的小哨兵喊:“站住,口令。沒口令就是間諜?!薄盎斓埃屑笔抡疑傥镜?。”傳令兵高舉著燈大罵,更為找對路而高興,他迅速來到掛有“少尉殿休憩室”木牌的宿舍,敲門要帕受命,不顧后頭快急哭的小哨兵用木槍戳著他的背糾纏著口令。帕穿著這個月來連上床都穿著的戰(zhàn)斗裝,下床后拍平皺褶,便應(yīng)門接令。他受命后點亮煤燈,火老是在跳,哆嗦得很,屋內(nèi)的擺飾搖晃影子。坐回床緣,他兩手支著膝蓋,愣著看滿房間的影子,尤其是桌上種在麻竹筒內(nèi)的酢漿草,樣子孤單,但影子卻無比壯碩。它是一株四葉的酢漿草,幾天來他命令學徒兵在操課之余去找,幾乎把整座山頭倒出來分類才覓到一株。帕把盆栽捧在手里,看呆了。窗外漆黑,無邊無際的森林充滿詭譎的獸鳴,說不出它們是歡樂,還是悲傷,或許只是單純的發(fā)聲。但是,帕好希望此刻是暫停的,不用執(zhí)行任何命令。不多時,窗外飛來夜蛾,熱切地撞擊燈瓶。帕要熄燈,覺得這燈是它們最后的溫暖,便沒有熄。他振起身,吹響哨子,大喊:“緊急事態(tài),緊急事態(tài),全員著裝集合。”宿舍傳來床板如釋重負的聲音,學徒們早就發(fā)現(xiàn)隔壁的隊長室透來燈光,新命令將執(zhí)行,便偷偷在棉被里套衣服、戴鋼盔、打綁腿,一切如同在墳堆中完成。只等哨音響,他們踢翻被,很快集合點名,拿火把往機場移動,只留下哨兵。他們跑在山徑,跑得夠快了,在后督陣的帕仍數(shù)次責罵他們快點。在一個轉(zhuǎn)彎處,帕檢查帶來的四葉酢漿草是否無恙時,忍不住順從心念而回頭看,夜太深了,他發(fā)現(xiàn)房里的那點燈火,被寒涼的森林吞噬了。
來到飛行場,學徒兵照先前的小組分配。有的六人為組,把飛機從掩體壕推到跑道。更多的學徒兵拿馬口鐵燈具,在跑道上每隔十五米擺上,點上夜航燈,綿延一公里長。要是強風吹倒燈具,學徒兵趕忙去滅,不然燒著野草可不好。帕在跑道頭看夜航燈,有種神秘如夢的感覺,沒有天,沒有地,人仿佛浮在宇宙中,有想飛的快感。今天又是什么日子,特攻隊得起飛?自從美軍以跳島戰(zhàn)術(shù)掠過臺灣,登陸沖繩后,戰(zhàn)斗機起飛的頻率提高。帕記得一禮拜前的此時,天蒙初亮,八架特攻隊飛機出征,隊員在空中打開艙罩向地面揮手,地面的人員猛揮帽子。當然,帕不會知道在那天四月七號出征的原因,是主力艦大和號從瀨戶內(nèi)海出航,載了三千位士兵奔赴沖繩海域,與美軍航空母艦決戰(zhàn),半途遭遇四百架的美機用炸彈與魚雷狂擊,直到海濤埋葬了它。而日本四國和臺灣方面,也趁機出動兩百架的神風特攻隊,對后防大開的美軍空母猛螫,直到自己全部陣亡。
“隊長,隊長。”一位學徒兵破壞機場安靜原則,激動大喊,朝帕拔腿奔來,喘氣說,“到內(nèi)地造飛機的隊員,寄信回來了?!?
“信在哪兒?”
“是、是飛機信,好大的一封信?!?
帕跑到機坪的那架戰(zhàn)斗機。飛機裝了四百公斤的烈性火藥,不能點強燈,只能憑微弱燈光瞧。那一刻,帕自己也發(fā)出驚嘆,在俗稱“疾風”的四式陸戰(zhàn)機的機翼隱秘處,畫了只虎。那是白虎隊的標志。這幅虎圖的邊上用油漆寫了幾個米粒大的字:“美機炸死好多人,我們沒事,你們多注意。”到高座海軍廠等地造飛機的少年工寫信來了,字數(shù)少了些,卻令人精神振作。帕到每架飛機觀察,凡新來的,在機翼藏有小虎標,另有幾個字,不外乎鼓勵與互勉。他們在每架新造的飛機上寫信,終會有寄到關(guān)牛窩的。飛機信的消息傳開來,大家都知道內(nèi)地來信的消息,莫不拍手叫好,說今天一定能出擊成功,打沉幾艘空母,要美國人嘗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