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有人從車頂大力踏下,帕在那喊:“你們是誰?”
“特攻隊?!避噹獾纳倌昊貞?。
車里的年輕人心頭一震,彼此互覷,原來眼下的少年們也是特攻隊。
“巴嘎呀路!根本是大箍呆。蝸牛們,你們要到第幾次才會長手腳,不要給我用舌頭爬。”帕又用力踏車頂,大喊:“跳車,你們的迎賓表演太失敗,給我滾回車站?!?
學徒兵不敢哀叫,撿個火車轉彎放慢速度時,紛紛跳下車,跑回瑞穗驛。
火車又轉彎,銀藏才回神,放開手中的蝴蝶。不料受到強風的蝴蝶貼在窗柱上,翅膀爆濺,只剩殘軀。銀藏心頭一揪,把窗軌上的殘蝶拈出,干笑幾聲算是歉意。他把旅客先前吃便當?shù)袈湓诖芭_上的一粒干飯糝放入嘴,用口水軟化,當糨糊把蝴蝶黏在筆記本上,拿筆幫它補上翅膀。這時候一位青年過來銀藏身邊,稱贊他畫得真美,跟真的一樣。銀藏闔上筆記本,把鋼筆掛上口袋,也是一番敷衍,不敢自豪。其他的年輕人也靠過來,手扶在椅背上,就著窗外涼風談天,聊起本島的小吃炒米粉、零食糖蔥和阿里山風光,忽然有人問起大箍呆是啥意思。大箍呆是閩南語“傻大個”之意,音與“特攻隊”相近,有諷刺意思。銀藏感覺這解釋會消磨人心,便說,大箍呆就是特攻隊,是本島人發(fā)音不正確。
不久,火車進入了熱鬧的瑞穗驛,廣場站滿了憲兵、士兵和白虎隊,迎接用的大紅布氈鋪得好遠。一位將軍從車廂走下來,伴隨盛大的軍樂,身上的勛章在晨光下爆亮。廣場爆出歡迎掌聲,小學生揮動國旗。銀藏平靜的內(nèi)心又涌起波濤,他想起從內(nèi)地的大津陸軍少年飛行學校畢業(yè),前往熊谷陸軍航空學校就讀飛行組時,乘坐的火車每靠一站,月臺上擠滿穿水手服的中學少女和小學生,他們唱軍歌,拼命揮旗歡迎,女學生還送上繪有皇室菊紋、文情并茂的信箋表達敬意。此刻,那些盛大的歡迎式就在自己故鄉(xiāng),難免激動。但是銀藏不想在鄉(xiāng)親前被認出身份,他把理由告訴同伴,從另一節(jié)車廂離開那些熱情得快冒煙的群眾。
在歡迎神風特攻隊之外,還有表揚帕。將軍在廣場的講臺上看著龍骨筆挺的帕,內(nèi)心激動,但眼神裝得冷峻?!按笕毡镜蹏戃娷姴苈挂扒О巍!睂④娙滩蛔∠裙恼?,說,“空手擊墜美機有功,即刻擢升為少尉?!迸_灣兵能官升將校(軍官),沒有比這新聞更聳動了。將軍把一枚象征高榮譽的金鴙勛章別在帕的胸前。帕也舉起廣場上的大石頭,朝地上摔幾回,讓關牛窩的地板震幾回,表示他不是浪得虛名。當帕知道除了勛章,還有軍部贈禮時,一改冷酷表情,恢復童心地爬上火車頂看——那個玩具有兩只大眼睛,會隨火車震動而滴溜溜轉。帕把腳踏車高舉,在煙灰中憋住氣,往人群中的劉金福凝看,等他為這玩意取名。大家猛鼓掌,手掌腫了,但帕沒有下一個動作,也就沒人把掌聲捺熄了。十分鐘后,站在燈桿下的劉金福忍不住激動含淚,用客語喊:“那是鐵馬?!薄斑@是鐵馬?!迸劣帽M肺氣地告訴眾人,他手上的玩意叫這個。連日本人也興奮的用半客半日語地吼:“鐵馬,萬載。”驛站歡聲雷動,讓電桿嗡嗡顫。
四月了,小溪潺潺,山櫻花已凋敝,樹木扶疏,苦楝的余蔭逐漸濃密而遮蔽小徑,空氣中浮動奶甜的柚花香,潮濕深處傳來一種仿佛偷了公鵝喉嚨的沉悶蛙鳴,走入森林的銀藏很著迷這些風景。他頭戴飛行帽,嘴上叼酢漿草,順著堅硬的泥路前行。他喜歡酢漿草的滋味,非常春天呢!在溪谷的深處,赤楊木和溪水聲同樣茂盛,從那傳來的少年兵操練聲也是。轉個彎,在火燒柯樹下,有一位拿木槍的小哨兵看到他著飛行裝,背上還長出一對大型透亮的翅膀,連忙敬禮,問:“飛行員閣下殿,有什么貴事?”對將級以下軍官用敬稱“殿”,將級以上用“閣下”。哨兵兩個敬稱都用上,銀藏差點笑出來,知道是對方太緊張了,便假裝嚴厲地說:“我是跟鹿野殿比賽跑的,誰贏,就是你們的新隊長?!鄙诒粫r無措,看了看他背上血脈分明的翅膀,跑回兵寮報訊。跑上十幾個階梯,哨兵沖進白虎隊在吊單杠、伏地挺身練體能的場子,朝帕跑去,大喊:“隊長,有人開飛機來跟你比賽了?!闭麄€場子安靜下來,一個走竿的學徒兵顧不了平衡,便橫坐竿上,從高處喊:“來了,他來了?!敝灰婋A梯那頭先浮出一對綠靈靈的大翅膀,人才虎躍而出。大家才看出翅膀只是芎蕉葉,插在背上生姿,把牙齒都笑亮。有人甚至小聲地說,真像歌仔戲中那種穿奢華死人裝的背上才有的行頭。
“巴嘎,誰在笑?”帕怒吼,指著銀藏,說,“看清楚,這是我堂哥,他是加藤隼戰(zhàn)斗隊的飛行員?!奔犹裒缿?zhàn)斗隊,日軍在緬甸、馬來西亞一帶南方天空的飛行隊,盤桓如鷹,素以勇猛剽悍聞名。
銀藏微笑以對,說只是為皇國效命的,不足掛齒。帕卻得意地向隊員介紹銀藏是單杠王,拿下過郡內(nèi)競賽的冠軍。講完了,邀請表演,命令站在單杠下的人離開。銀藏老是在推辭,尋思間,他想到學生們在這山谷特訓,生活煩躁,該給些激勵性的節(jié)目,便說來段“大”字的獻丑表演。他往地上抹把細土吸干掌汗,跳上單杠,下腹頂著鐵桿讓身子弓成蝦狀,翻轉起來,用幾乎雷響的音量大吼:“這招叫,大和撫子?!贝蠹翌D時悶笑起來。大和撫子象征女性貞靜美好的內(nèi)蘊,只對女子的稱許,但出自銀藏這種飛行員口中,娘了點。沖著那笑聲,銀藏更驕傲地再喊,這叫大和撫子。幾個平日調(diào)皮的學徒兵終于笑出聲,吼著笑,舌頭快岔了,連帕也悶笑幾下后要大家安靜。即使是簡單的大和撫子招式,銀藏做得利落,每轉正一圈就稍作停留,轉了五分鐘之久,直到笑聲停下。銀藏又翻正身,騎上杠,用胯間夾緊,邊轉邊喊大楠公。大楠公本名楠木正成,是日本中世紀智勇雙全的武將。公學校門口都立有大楠公騎馬英姿的銅像,以崇尚武德。銀藏的大楠公招式便是模仿馭馬技術,由于動作難,學徒愣著眼致敬,接著他手抓杠來個上馬翻,腳挺直,喊聲“大車輪”便像電扇不停地怒轉,咻咻不饒人;又喊聲“大日本帝國”,當空停頓時側個身,換方向又是轉起大車輪。這虎虎態(tài)勢,攪得風也疼了,學徒靠過來看,整個操場的空氣被那筋肉電扇給吸走了,不能多呼吸。遠處坐樹下休息的人也站起身,到人墻后頭跳著看。銀藏轉了三十來圈,固定地上的單杠腳都松了發(fā)出嘎嘎聲,幾個學徒兵連忙扶著才行。末了,銀藏趁勢翻上,放手把身子甩個騰空大轉,漂亮落地,高舉因摩擦而溜皮流血的手掌,讓它在斜陽下發(fā)亮。“這叫,大和魂。”他聲音小得像螞蟻咳嗽,學徒們卻清楚聽得如同內(nèi)心對白。他們對忍受饑餓、傷痛有著無比天分,卻無法忍受感情上的輕晃,此時心情激動,心想怎么有人能孤獨地轉,任汗水濺到觀者的臉上,讓他們幾個月來在這兒的苦悶操練都得到理解。他們圍在銀藏身邊舉手呼應,不斷高呼“大和魂”、“大和魂”,聲音青嫩,淚水已老,巴不得把靈魂從喉嚨喊出,直到森林安靜下來的風為他們再流動起來。
傍晚已到,幾個學員從練兵場抬回晚餐,放下海菜味噌湯。大家盛了菜飯都圍在銀藏旁邊問不停,比如南洋戰(zhàn)爭如何、沖繩的軍民如何抵抗美軍。銀藏有的暢言以對,有的微笑不答,然而說到有關飛行之事,他卻滔滔不絕,比如問大家讀不讀他最喜歡讀的月刊《飛行少年》或者暢銷書《航空驚異》,里頭有很多有趣故事。又說,他十六歲已能駕駛滑翔翼做到360度大回旋和連續(xù)盤旋,博得官校第一名控手的美譽。不料,卻引起內(nèi)地同學的嫉妒,捏造說他不滿學?;锸?,偷了水池的錦鯉變賣后在校外大吃大喝。他百口莫辯,氣得在零下5度的氣溫中跳進消防水池,在操場匍匐前進五十圈,快凍成筷子,連那些本島生也來聲援,寒風中戴著防毒面具跟在他身后爬。這樣做無非是證明自己清白。這件事驚動到中將校長,把引起事端的學生訓罰,才平息風暴。談到戰(zhàn)爭,銀藏又說“擊墜王”坂井三郎在臺南航空戰(zhàn)斗隊時如何擊落美國戰(zhàn)斗機P40,又在豪州空戰(zhàn)中,被子彈打穿腦袋造成一眼失明的情況下,仍馭機在那些如起司一樣纏黏的美機中脫困。最后,在眾人的起哄下,銀藏激昂地來一曲加藤隼戰(zhàn)斗隊隊歌,權充加菜。這時候,銀藏發(fā)現(xiàn)始終在微笑聆聽的帕沒用餐,才知自己用了他的份,便起身道歉。帕搖頭說幾粒飯而已,胃磨幾下就沒大腸的份,還蹲不出屁!便問旁邊的坂井一馬:“今天幾粒飯?”“三百五十一顆,比昨天少五顆?!睉?zhàn)爭吃緊,少幾口飯正常。帕見銀藏滿臉紅,嫌他太見外了,要坂井把房里掛的山羌肉干拿出來,給大家的牙齒上葷油。聽到有吃的,坂井這才像勇猛軍人,沖鋒喊殺,去把東西拿來。帕差點沒昏了,坂井把他私藏的麥芽糖、牛肉罐頭與幾只飛鼠肉干都帶來,故意沒拿山羌肉,才又裝糊涂地折回去。這些原是帕用以戰(zhàn)備的糧食,如今被瞧見,也大方地犒賞下屬。大伙得了肉,蹦個散,找好位置躺下。時光大好,把肉塊放入嘴緩緩吮,舌頭逗弄,先把纖維中的甜汁吸凈,最后成了白蠟,再連骨頭都嚼爛吃下,又折了小枝,把齒縫的肉屑剔出,咂呀咂的出聲。一時間,到處是喉嚨的嘆息,懶得動了。大家吃了肉,嘴巴有些葷,又稱贊起銀藏。有人說還想看一回“大”字單杠表演。倒是打飯班錯過時機,嫌大家把銀藏的技術說得過火,其中一人說自己也會單杠,手往褲管抹,一個鐵杠跳抓,沒想到手滑,掀個四腳朝天。大家笑翻了,諷刺說人家是杠上、你是杠下的“大”字表演。那落地的人爬起,開罵是誰在杠上吐口水害他滑落,張開手,發(fā)現(xiàn)那是血。他這才注意起銀藏老是插著手的口袋也透著大片的殷紅,于是把拳頭捏緊,慚愧似的走到樹旁不語。
“我今天不是來表演單杠的?!便y藏走到帕身邊,又說,“我是來找你們隊長比賽跑,贏的就當你們隊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