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融入大地(3)

拍手笑沙鷗 作者:王躍文


從少年開始直到青年時代,我居然不怕死了。我被革命英雄主義慫恿著,熱血沸騰,激情滿懷,隨時準備著犧牲生命。自小開始失眠的毛病到這時愈演愈烈,卻常于黑夜里陷入視死如歸的狂想。我很羨慕那些生于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少年英雄,王二小和劉胡蘭成了心目中的偶像。文學形象里面,我最崇拜《平原游擊隊里》的李向陽,神出鬼沒,智勇無雙。我削過木頭手槍,把自己武裝成雙槍手,成天比劃著啪啪地朝敵人左右開弓。白天里玩的游戲,也多是革命戰(zhàn)爭故事。冬天里,生產(chǎn)隊熬制蔗糖,甘蔗渣堆成山,足有三四米高。我經(jīng)常把自己想象成《英雄兒女》里的王成,拿甘蔗作爆破筒,從高高的甘蔗渣堆上勇敢的跳下去,頓時感覺濃煙滾滾,敵人血肉橫飛。回憶自己少年時代,真是膽大包天。潛入深深的水潭,硬要憋得胸悶氣短腦袋發(fā)脹,才猛地竄出水面;爬上高高的樹梢,任自己在云端秋千般蕩著,好幾次差不多摔死;黃昏時專門去墳堆里穿梭,腦子里還故意想象鬼從墳頭飄然而出,只想證明自己多么不怕死?;叵肫饋恚敃r根本沒有認真想過所謂犧牲意味著什么,只是像中了傳說中的蠱毒,精神常常處于迷幻狀態(tài)。如果當時真的模仿狼牙山五壯士,從高高的山崖上縱身跳下,我早就英勇獻身了。真還為此后怕過。

大約二十多歲以后,有那么十來年,我對死亡無所謂怕與不怕,居然暫時把它忘記了。求學、工作、成家、生子,不再像兒時那么懵懂和天真,實實在在的責任壓在肩上,不由得我想得太多。當然也經(jīng)常憧憬未來,卻似乎自己的生命漫無邊際,還可做很多事情;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教養(yǎng)孩子,相信孩子身上能夠發(fā)生不可想象的奇跡。人們都說自己的生命會在孩子身上得到延續(xù),我想這多半是種感情色彩的說法,我并不認為自己同后代在生命上有某種線性聯(lián)系。我只是我,孩子就是孩子。只不過我從孩子身上,無意間感覺到生命的生生不息,多少有些安慰而已。但是,就像我們無法預知自己的死亡,生活本身是無可選擇的。有時候我們看上去似乎是選擇了,其實我們只有一種選擇。只不過答案事先從來不由我們自己掌握,命運之神是位永遠沉默的嚴厲考官。回首自己四十多年平淡無奇的草介浮生,生活狀態(tài)的流變、棲身之所的遷徙、價值觀念的嬗變、人事關系的遭逢,乃至于愛恨情仇、得失榮辱、喜怒哀樂,都是我不能自主的。早些天我偶然翻出自己二十四歲時的照片,照片上那個目光清純卻有些怯弱的青年簡直叫我不敢相認。那個青年同現(xiàn)在的我差距有如天壤,細細辨認才能找出些蛛絲馬跡的關聯(lián)。皮肉之相的差別已是如此,而皮肉包裹之下的這個人,早已死死生生多少次了。我永遠走不回從前,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能朝不可預知的未來走去。未來雖說不可預知,終點的黑線其實早已劃好,只等著我哪天蹣跚而至。有人發(fā)誓賭咒要掐住命運的咽喉,我想這是最荒唐的狂妄自大。

我于是重新想起死亡這么回事,從此再也不能忘懷。這大概是三十多歲以后,父母慢慢老去,自己鬢毛漸白,生命消逝的感覺有如利刃切膚,又像沙漏演示時間那么形象具體。做個中國人在宿命里有諸多不幸,至少沒有宗教可以安慰靈魂。有位朋友妻子患癌癥故去了,他說當妻子知道自己病情以后,那種惶恐、痛苦和絕望簡直令他如鈍刀剜心。他妻子試著皈依上帝,可她跪在教堂里惟有失聲痛哭。她已沒法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上帝,一切都晚了。樂生惡死,或者貪生怕死,一直是中國人的尋常狀態(tài)?;钪褪菫榱怂劳觯@在西方本來是常識性的哲學命題,卻是中國人不忍承認和信奉的。十五世紀初,巴黎的一個墓地誕生了一幅被稱作《死亡之舞》的壁畫,畫面上國王、農(nóng)夫、教皇、文書、少女共舞,他們每個人都手挽一具僵尸,而這僵尸就是他們自己?!端劳鲋琛窂拇艘院笠阅究?、油畫等多種形式流傳所有基督教國家。壁畫告訴人們一個事實:每個人都與死亡共舞終生。西方甚至出版過《死亡藝術》這樣的書,幾百年暢銷不衰,旨在告訴人們如何從容地迎接和面對死亡。

但中國人有沒有關于死亡的智慧呢?我想也是有的,且不說老莊,且不說佛道,單是中國人尋常話語中不經(jīng)意間就滲透著很多認識死亡的信息。比方說,從來就沒有死去的人可以活過來告訴我們關于死亡的體驗,但奇怪的是古今中國人都會說欲仙欲死這句話,把欲仙的極樂與死亡的感受等同。我看過一份醫(yī)學研究報告,說愛導致的心跳頻率與死導致的心跳頻率相同。我能理解為什么欲仙就是欲死,我也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不惜毀滅生命也要去冒險,戀愛,吸毒,挑戰(zhàn)自然極限,等等。薩德的小說寫到虐戀,描寫有種人只有在上吊時雙腳懸空那個瞬間才能獲得性高潮。我覺得可怕,但是可信。這里面蘊含著一個很深的哲學命題:極樂狀態(tài)就是一種自我迷失。徹底交出自己,甘心失去自我意識,由此找到人生最高快樂,最高價值。這看似荒謬,卻是人生的真實。高尚如法國神秘宗教哲學家薇依,異端如色情小說家薩德,智慧如中國哲學家莊子,表面看相去萬里,實際上殊途同歸。薇依殺死自我,把自己徹底交給上帝;薩德追求極致性刺激,在痛苦恐懼中尋找迷失的天堂;莊子講究物我兩忘,以泯滅自我作為歸于天地大化的最高境界。中國人日常話語中生死兩極看似矛盾的表述還可隨意列舉許多,諸如快樂得要死和難過得要死,好玩死了和無聊死了,好得要死和壞得要死,好吃得要死和難吃得要死,等等,總之最好的、最美的、最快樂的、最動人的,似乎都散發(fā)著死亡氣息。這也許就是中國式的智慧,面對死亡不太在意學理性的哲學思考,更不會由此誕生宗教,卻有許多感性體悟。所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今夜這篇文章收尾,正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這是中國紀念已故先人的日子,敝鄉(xiāng)俗稱鬼節(jié)。鄉(xiāng)人會焚香祭酒,做很多莊重的儀式。先人的幽靈都會飄然下山,享用后代的供奉。如果相信靈魂,那么今夜華夏大地便是鬼魅翩躚,似乎是中國式的“死亡之舞”。死亡同我們就是這么的貼近,這么的親密無間!四十歲以后,我對死的態(tài)度很平和了。我們沒有《死亡藝術》之類的書可以閱讀,就像我們在生活中學習求生本領,我們只能面向死亡學習死亡藝術。生活是最好的教材,而災難、困厄、痛苦等等,比幸福和快樂更能啟迪人生。目睹親友的死亡、纏綿自身的疾病、痛不欲生的失戀,都會教人洞穿生死的本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怕死,不恨死,也不尋死。死亡同我只是有約在先的朋友,他終究會來找我的,我會乖乖兒跟他走。我只須從容淡泊地活著,承擔些力所能及的責任,死亡就讓他等在那里吧。稍有遺憾的是我自小就被造就成無神論者,既沒有天堂或上界,也沒有地獄或陰間,只能是來自大地又融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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