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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jié):我搞懂了身邊的幾個能人(4)

唐太宗治官筆記 作者:吳晶


再說,現(xiàn)在到底是天下大亂呢,還是天下大治呢?

貞觀六年,離那個天下板蕩、人皆相食的隋末亂世還沒有過去多久。雖然百姓們已經(jīng)過上相對安穩(wěn)的生活,甚至“歲有積谷,路不拾遺”,四方夷狄也對我崇拜得五體投地,尊我為“天可汗”。然而真實的國內(nèi)情況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心里是有數(shù)的——貞觀初期紛至沓來的水旱災(zāi)荒,再加上我數(shù)次對突厥用兵,致使國家的倉庫和百姓的私囊都還遠遠不能和隋代相比。百姓現(xiàn)在只能說是可以吃飽穿暖而已。

所以像我這么一個辯論高手,遇到了魏征這樣的太極高手,也只好為之語塞,苦笑而已。

因為,就像我了解魏征一樣,魏征也讀透了我。他看見了我的心,他知道我忌諱什么,想要什么。這也正是為什么魏征給后世人留下的乃是一個不怕死、不愛財、忠心為國為民的骨鯁之臣形象,當時朝中就有很多人認為他“精通群書,頗明王霸之術(shù)”“素有膽氣,善得人主意”的原因。

“王霸之術(shù)”——就是權(quán)謀之術(shù),“善得人主意”——就是善于揣摩對方心思,能夠牽著你的鼻子走!

不要把事兒做絕了

可以說,在貞觀年間的政治舞臺上,我跟魏征真是棋逢對手,不,甚至有的時候我還會受制于他。侯君集、杜正倫、褚遂良這些人都是魏征先后向我舉薦的人才。特別是侯君集、杜正倫兩人,在我與魏征的關(guān)系最為親密之時,因為魏征反復(fù)強調(diào)他們有宰相之才,故而這兩人受到了我的提拔重用。這些人,都是屬于山東集團在中央政府的代表人物,或者是支持他們的關(guān)隴集團成員。特別是王珪與魏征的關(guān)系更是非比尋常。每當魏征向我進諫之時,王珪也會在一邊附和;而王珪進諫時,魏征又會在一邊幫腔……

你們哥倆是在我面前表演對口相聲么?

還有擔任史官之職的杜正倫、褚遂良,對我日常的一言一行更是“必書、必記”。這使得還沒有從“弒兄逼父”的陰影中走出,一心想給后世留下一個十全十美形象的我,承受了極大的壓力。這也正是魏征所期望的:監(jiān)督我、制衡我,使我難以做出不合禮法的事情,避免我獨斷專行,再次攪得天下分崩離析。

其實,魏征啊,你的一片苦心,我又豈能不知道?你是為了天下蒼生,我也是為了天下蒼生。

不過有一點你一定要弄明白——這李唐天下的掌舵人,是我,而不是你,更不可能是別的什么人!我之所以優(yōu)待并寬容你,正是因為你的這一番苦心,同時也是因為你背后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山東勢力。

不過,以我的性格,要一再容忍屢屢犯顏直諫的魏征,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這才會有當我離開朝堂,來到后宮,咬牙切齒地說出“總有一天,我要殺死這個鄉(xiāng)巴佬”的話。

這不是氣話,簡直就是我的心聲。我沒想到的是,聽到這番話的長孫皇后嚇了一跳,連忙換上盛裝來為魏征求情。

從此以后,我在最親近、最值得信賴的唯一愛人面前,也無法吐露這一心聲了。我只好把它深深藏在心里。

作為皇帝,這是明智之舉,也是無奈之舉。

不過,如果你以為這么多年我就真的一直是抱著對魏征的仇恨走過來的話,那你就太幼稚了。老實說,很多時候,我敬佩魏征,也會被他感動,有時甚至?xí)芟矚g他。說他嫵媚,那絕對是肺腑之言。因為魏征大多數(shù)時候都很懂得說話,很懂得如何在其他人面前明貶實褒以抬高我的聲望。同樣也因為魏征的出發(fā)點不僅僅是為了維護山東集團的利益,更多的還是為了維護天下蒼生百姓的利益。

然而,魏征的作用也僅限于此。他會在我頭腦發(fā)熱之時,扮演一個安全閥的角色。真到了我深思熟慮之后準備付諸實行某一計劃的重要關(guān)頭,我自然會獨斷獨行,不去接受魏征的諫言。而魏征,大多數(shù)時候也會聰明地置身事外,抽身離開。

比如說,貞觀十四年,我平定西域高昌國,決定在高昌設(shè)置州縣加以管轄。最開始魏征對此事極力反對。然而在這件事上,我并沒有理會他奏章中的拳拳苦心,堅持在當?shù)卦O(shè)置州縣。事實證明,我的做法是正確的。東突厥滅亡,吐谷渾等部內(nèi)附,西突厥在西域的影響力一蹶不振,對西域諸國的有力控制使得長久以來困擾中原的西北邊患趨于消除。

魏征,只是一個大臣。而我,卻是心懷天下的皇帝。作為一個成熟的帝王,要有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心胸氣概,但也要有洞察世事的眼光和斬釘截鐵的魄力。聽取意見的目的是擇善而行,而不是為了攫取虛名而捆住自己的手腳。

可惜,很多皇帝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他們要么是恨不得把身邊的諫臣都趕走、殺光,而自己也受到唾罵;要么,就是在群臣的包圍爭執(zhí)中優(yōu)柔寡斷、猶豫不決,徒勞地留給后世一個中看不中用的“仁厚”之名。

不過,總有一天,我和魏征的這種微妙平衡將會遭到破壞,我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不是關(guān)隴集團的皇帝。山東,我一定要將它真正地控制在我手中。當大唐國勢真正在我手中得到恢復(fù)之日,也就是這一天來臨的日子。而經(jīng)營山東,則更是實現(xiàn)我東征高麗這一既定戰(zhàn)略的必然步驟。

這個時候,整個帝國政治舞臺的中心,都開始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貞觀十二年,我命令高士廉、韋挺、令狐德菜、岑文本等撰《氏族志》,確定天下世家大族的門第等級。高士廉等不知變通,依然將原來的山東大族崔民干列為第一等。此舉遭到了我雷霆暴風般的猛烈訓(xùn)斥,并且強迫他們立刻糾正錯誤,將崔民干等老牌山東士族降為第三等,而將皇室成員列為第一等的世家大族。

群臣們竊竊私語,他們在空氣中嗅到了不祥的味道。誰都感覺得出來,朝廷很快就將迎來異常激烈的政治變動,而這場風暴的中心,便是魏征。隨著政局的日趨穩(wěn)固,魏征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是須臾不可分離的警鐘了。

當然,我并不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君主。魏征畢竟還是為我大唐基業(yè)立下了不朽功勛。如今山東集團在我的打擊下業(yè)已一蹶不振,我又怎么可能去跟魏征重提過去的舊賬呢?

魏征,其實你大可放心,朕以公心治國,不會做出這等秋后算賬的傻事。

不過,有一點我沒有想到,深通帝王心事的魏征為了自保,竟然將自己平時對我的勸諫之言全數(shù)拿給了史官過目,并叮囑他們將其記錄在《起居注》中。

《起居注》是個什么東西?《起居注》就是史官手中所記載的君王平日里的一言一行,絲毫不得隱瞞避諱。哪怕是丑事惡行,也得秉筆直書。而且即便是貴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沒有權(quán)力索取《起居注》過目。

換而言之,這就是歷朝歷代對君王的最后一道束縛——特別是對于背負著“弒兄”之名的我來說,就更是如此。所以,當我在魏征死后,從褚遂良口中得知了這一行為后,一種被欺騙和被利用的復(fù)雜情感涌上心頭,我真的憤怒了。

魏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利用了我的信任、我的恩寵,卻辜負了這一切!

接下來,又發(fā)生了一連串不利于魏征的事件:杜正倫因泄露朝政機密而被貶斥,侯君集參與太子承乾謀逆事件而伏誅!

這些人都是魏征當年所保舉的重臣,如今他們出了這樣嚴重的問題。魏征自然難辭其咎。

壓抑多年的怒火,終于在那一瞬間爆發(fā)了。在群臣驚疑的目光中,我取消了衡山公主與魏征長子叔玉的婚事。即便是這樣,也難消我心頭怒火,于是我又親自下令磨掉了我為其撰寫的碑文。

我從此與這個人再沒有關(guān)系。我甚至不想再聽到這個欺騙我的人的名字。因為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大唐朝堂之上,唯一一位能琢磨我、讀懂我、迫我就范的臣子。這樣一位大臣,對任何一位君王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陰影。

從那以后,我一度認為我徹底擺脫了他。不過冷靜下來想想,我沒有。

魏征啊魏征,你與我斗法這么多年,到底圖的是什么呢?

名望?你要的不是這個。

權(quán)力?你要的,好像也不是這個。

財富?那更不是一生清貧的你所想要的。

其實,你想要的,只是盡你所能,去改造一位君主,讓他實現(xiàn)你心中那個治國安天下的夢而已。

人家說,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我說,魏征有他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不為什么王世充、李密、李建成所羈縻,同樣也不會為我李世民所安撫。

想到了這一層,我突然感到一絲失落。

所幸,魏征想達到的理想,其實正是我所想達到的理想——一個清明、公正、繁盛、富強的大唐盛世。

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吧,凌煙閣上,照舊有你的一席之地啊。

我和魏征的恩恩怨怨,從此便以這種方式,畫上了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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