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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愛遠行(9)

當愛遠行 作者:(美)約書亞·弗里斯


9

他第二次發(fā)病的時候,貝卡十三歲。

青春期是場噩夢。人人都說她會減掉嬰兒肥,但是沒有。沒有突如其來的成功,她從未瘦下來。

她十歲的時候,第一次問母親蛋白質(zhì)和汽化器的區(qū)別是什么。她列了與健身、減肥相關(guān)的書單,作為自己的圣誕禮物和生日愿望?!盀槭裁次疫@么胖?”她問,“家里其他人都不胖。”

他們嘗試了多種辦法——咨詢營養(yǎng)學家、內(nèi)分泌專家、針灸醫(yī)生;給她買運動裝備,辦女子健身俱樂部的會員卡;買電視購物推薦的高級健身器材和高科技塑身用品。統(tǒng)統(tǒng)都是徒勞。

蒂姆說盡了作為父親所能說的全部的善意謊言,夸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晚間,他暗自琢磨,為何她不能瘦下來。珍妮和他時常討論貝卡的體重問題,也時常討論她的好成績和壞脾氣。他們擔心她得了飲食疾病,可她卻是復雜的個案。她帶冷豆腐做午餐。她設(shè)好鬧鐘,早起跑步。她十二歲的時候,上七年級,每天穿著黑色緊身衣和羊毛背心跑三公里。她把定制的塑身衣穿在運動服里面,想象著汗從她白花花的脂肪分子中流出。塑料包和皮膚摩擦發(fā)出油膩的咯吱聲,但她不在乎,她特別喜歡這種辛苦勞動獲得收獲的充實感。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她開始戴鼻環(huán)、留幾縷長發(fā)、午夜時分去吃罐裝奶油之前。

散步的時候,貝卡會繞著附近的小學兜圈。粉紅色的泥墻上繪滿壁畫,大門前的電子顯示屏每天傳遞來自校長辦公室的信息?,F(xiàn)在,每天都重復著一句話:同學們,暑假快樂!明年見。

那是在她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她穿過寬闊的插著標桿和畫好球場邊緣線的柏油空地,走到孩子們跑接力賽、玩兒童足球的草地上。走過棒球內(nèi)場的背面籬笆墻,有一條通向樹林的小路,小路的盡頭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尊雕塑和一把長椅。小路上有六尊類似的雕塑——其中一尊是鋼制的珍珠粉色的橡皮擦,和樹一樣高;還有一尊叫抽象仙人掌——是村規(guī)劃委員會在一次文化拓展項目中安裝的。她跑過一座小橋,進入最后一片空地,停了下來。熱氣瞬間升騰。拼命跑步激發(fā)出的所有生理反應在她耳中轟鳴,混雜著夏日的蟲鳴。她認出了那條睡袍,白色棉質(zhì)面料,上面有橙色條紋。他蜷縮在“微笑的銅太陽”基座邊,臉上沾著土。他赤著腳,腳底血跡斑斑。她轉(zhuǎn)身,跑回家,叫醒母親,跟她說父親在雕塑小路上睡著了。

貝卡走后,他醒了。極度恐懼將他驚醒了——抑或是,他在極度恐懼中驚醒?很難辨別。他發(fā)瘋般地坐起身子,像是在應對周圍襲來的危險。起身太快,他有些眩暈。慢慢地,他回憶起自己身在何處,如何而來。前一天晚上,他把一個垃圾桶從院里推到街邊;早起,他又推了一個。一共三個。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會回來推第三個了。他能感覺到身體的信號,就像癲癇病患者知道自己的發(fā)病前兆一樣。當癲癇病患者感覺到自己要發(fā)病時,會為即將到來的不幸感到沮喪和心痛。復發(fā)了。他已經(jīng)將第一次發(fā)病時那噩夢般的四個月從記憶中抹掉。有限的事情,可以被忘記。但是,現(xiàn)在,無可否認的是,舊病確實復發(fā)了。慢性病,前途未卜。渾蛋,他暗自咒罵。別把我從家里帶走。家里還有垃圾,珍妮等著我去處理它們。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理反應:糟糕透了。他需要找到這一切的意義,一個道德神話:我這個白癡,我這個無知的大白癡。我昨晚就應該預料到發(fā)病的可能性。我應該早點下班回家,和珍妮一起享受家庭時光。在街角,他放開垃圾桶,然后繼續(xù)前行。他走過鄰居家門前,赤腳走在22號公路上。他走過超市,空蕩的停車場里發(fā)出陰森的暗光。他走過韓國浸禮會教堂附近的購物中心。晚間行車的司機看到他,都以為是窮困潦倒、無家可歸的人穿著棉質(zhì)睡袍在路邊游蕩。他低頭看自己的雙腿,就像在觀看一個錄像片段,拍攝角度正好與當事人的視線一致。那是一種無助的感覺。剎車失靈,方向盤被鎖,自己完全被瘋狂的“行走機器”所擺布。這是一種恐慌的感覺。在“行走機器”的帶領(lǐng)下,他來到防護森林的南邊入口。在工作了十四個小時后,又徒步行走了五六公里,他體力不支,癱倒在空地上。電影切換鏡頭的工夫,他已經(jīng)睡著了。現(xiàn)在,他又能站起身來,耳邊充斥著聒噪的蟲鳴,前額被汗水打濕,兩膝顫抖,兩腳抽筋,兩腿酸軟。身穿睡袍,怎么好大搖大擺地走回家去?

從那以后,蒂姆又開始定期看醫(yī)生了。十三個月后,他才康復。

在珍妮將他從非洲發(fā)廊接回家的當晚,他敲了貝卡的房門?!拔夷苓M來嗎?”他問。貝卡的沉默通常表示不滿的許可,蒂姆推門,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見。她靠著床頭架坐起身來。

“你想干嗎?”

“道歉?!?/p>

“道什么歉?”

他坐在床邊。“為忽略你而道歉?!?/p>

她屈膝,用雙臂抱住兩腿。在她穿著的黑色運動褲下,大腿的痕跡很明顯。

“請讓我解釋,”他說,“我有一種為你和媽媽提供富足生活的責任感。我努力工作,為的是讓你們生活有保障,不缺衣少食。”

她審視地看著他:“我不覺得那是你拼命工作的原因?!?/p>

“為了讓咱們生活得更好,”他說,“我必須放棄一些機會?!?/p>

“什么機會?”她問,“比如說你想在‘左岸’當畫家的機會?”

“我指的是,一些和你相處的時間和機會?!?/p>

“還是你成為宇航員的機會?是因為我,所以你不能當宇航員了嗎?”

“我其實很想多花些時間陪你,”他說,“而且,你媽媽也希望我能抽出更多時間和你們在一起?!?/p>

“這樣她就可以對我嘮叨完,再接著對你嘮叨?”

“貝卡,”他舉起手,“讓我說幾句話,好嗎?”

她皺了皺眉,不說話。

“但是過去的幾年時間有點不一樣。”他說。

他看著眼前的空魚缸,里面裝滿了搖滾徽章、狂歡節(jié)珠子、CD碟和香煙紙。

“怎么不一樣?”她問。

“過去的幾年里,我并沒有真正地想陪在你身邊。”

他轉(zhuǎn)身,看著她,身下的床單被揉成一團。她沒動。很久以來,他們都沒有機會靜靜地在對方身邊,總在走動、總是話沒出口就離開?,F(xiàn)在,他們注視著對方,似乎是被遺忘多年的對方的面容嚇到了。

“我愛你,勝過愛世界上的任何人,”他說,“但是我不在乎能否見到你。我不理解你所處的成長階段,還有你喜歡的平底運動鞋、發(fā)型和音樂。”

“嗯,對,太難理解了,披頭士的音樂。”

“你不只聽披頭士吧?!?/p>

“嗯,雷蒙斯[ The Remones,雷蒙斯樂隊,成立于一九七四年,被認為是朋克音樂的先行者,也是美國的第一支朋克樂隊。

]也很難理解?!?/p>

“關(guān)鍵是,我想逃避自己的責任,我以工作為借口來避開你?!?/p>

他說他很擔心。他不奢望她做任何答復,或者她能夠原諒他,甚至理解他。他只是想說清楚。他離開房間時,她什么都沒說。

她看到他坐在廚房操作臺旁,無精打采地盯著一個橘子,悶悶不樂,也不說話。他從她房間里出來只不過一小會兒,最多五分鐘,他的自責情緒就籠罩了整個廚房。每當他情緒低落,縮在大衣里,背著背包時,她就恨不得將他的消極情緒全部趕走。他雖然活著,但已經(jīng)死了,行尸走肉般。他在擔心,怕自己再也不能去工作。這讓他著急上火。他根本就沒生病。

“你覺得我很在乎?”她問。

他從凳子上轉(zhuǎn)過身。她踩著門口的滑道,穿著破爛的法蘭絨T恤,光著腳,雙手放在大腿上。

“你認為這么久以來我就是在等一個道歉嗎?我就那么在乎你的想法或者做法?”

他把手放進自己的羽絨大衣兜里,垂頭喪氣,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被自己的女兒教育。

“你道歉只不過是因為你又發(fā)病了。如果沒有,你連想都不會想。哪怕從我上中學開始,你就吸毒,神志不清、渾渾噩噩,我也一樣生活。你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爸爸?!?/p>

說完,她轉(zhuǎn)身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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