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集體目標(biāo)的集體出走(1)

譚納的非常泰冒險 作者:(美)勞倫斯·布洛克


事實上,法國人雷蒙·阿隆正是這么講20世紀(jì)60年代伊凡·譚納他們這一趟大出走和返鄉(xiāng)潮的(阿隆的說法至今仍是我個人所知的最好詮釋之一),事隔二三十年之后,阿隆像重抵廢墟現(xiàn)場撿拾遺物的人,他以為歐洲人美國人走到歷史這特殊的一刻,正正好是所有大價值大信念崩毀的時刻,不僅原來磐石般支撐西方秩序的傳統(tǒng)宗教和社會價值體系已瓦解,就連這一兩百年來號稱可替代它們的各式革命主張包括馬克思主義也不再簡單可信。這的確宛如一場爆炸,人心的一場大爆炸,人們從這個核心逃逸出來,得重新找目標(biāo),找尋自身尤其是心靈的安身立命之所(因此既是逃亡又是返鄉(xiāng)),唯偉大已不可能了,卑微又不甘心,這對于猶有充足精力、熱情、正義感和道德向往,更有大把生命時間在手試都還沒試過的年輕一代效應(yīng)尤其清晰,因此阿隆指出來,這于是潑灑開來成為“一連串的同情意識”,在冰冷廣漠如獰惡大海的巨大世界中隨機找到什么實踐什么,比方解放婦女、兒童、黑人、窮人以及更遙遠(yuǎn)的第三世界人們,或更素樸更空泛的所謂四海一家人權(quán)主張,還有甚至不是人但一樣受苦受害(動物、植物乃至于土地)的環(huán)保運動云云。當(dāng)然,也有終其一生就只是在尋找、什么都來不及實踐就老去死去的人。

和過往的歷史經(jīng)驗不同。不因為戰(zhàn)亂而出走,因為戰(zhàn)火只在遠(yuǎn)方的中南半島或至少中南美洲那兒延燒,因此戰(zhàn)爭不是驅(qū)趕力量而是具體關(guān)懷目標(biāo),伊凡·譚納不正是如此嗎?不因為饑饉和瘟疫,因為這回出走的人系來自地球上彼時最富裕且衛(wèi)生條件最佳的社會,因此饑餓和疾病一樣不是驅(qū)趕力量而是具體關(guān)懷目標(biāo),伊凡·譚納不正是挨了好幾劑預(yù)防針才動身出發(fā)嗎?也沒有黃金可淘可挖,事實上領(lǐng)先背起行囊的、絡(luò)繹串接成所謂“自由夏天”行走行列的反而多是東岸的中上階層家庭年輕人,逆向地走向貧窮、落后、敵意且兇險未卜的美國南方(首站大致是密西西比州,在那兒先就令人心痛的倒下一批人,多半死于三K黨的謀殺)或更南的中南半島異國,伊凡·譚納不也來自紐約而且每回自掏腰包出門的不是嗎?只除了好心的布洛克總童話般事后補給他一大筆連本帶利的酬勞并順便安慰我們讀小說的人而已。

基本上,這正是一次缺乏集體性目標(biāo)、沒集體單一路線的集體出走,除了最遙不可及最終極、但卻也是最個人最私密宛如心中那一點靈智聲音的道德召喚之外,上路的人能放心依循不假思索的東西真的不多。比起來,過去當(dāng)個英雄還真像是角色扮演,你下定決心去報名參加那個特洛伊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夜超級豪華旅行團(tuán),除了極其劇烈的肢體活動,其他部位并不真的需要動用,也因此,除了拋擲這具皮囊般的身體,你也再沒其他什么可折耗可損失的,不管結(jié)果是戰(zhàn)死(如阿喀琉斯)或甚至悲慘的戰(zhàn)?。ㄈ绾湛送校?,你依然英雄不動;但這回人得從頭一樣一樣親手料理,你得自己找角色(譚納哪回不是想盡辦法躲開“組織”的安排,這可以看成是一個隱喻),再自己找目標(biāo)、找路徑、甚至人抵達(dá)現(xiàn)場才真正有線索的各種實踐方式。也就是說,你押下去的可不僅僅只是身體而已,更多也更麻煩的是心智。身體是服從的、聽命行事的,但人心卻如野馬如猿猴(所以稱之為心猿意馬),尤其當(dāng)它喪失了磐石般不疑不動的價值體系保護(hù)、無法用信仰或至少慣性來牢牢綁好它固定它時(事實上60年代這些人正是反叛并試圖逃離對抗這個),下定一次決心如同只馴服一次是不可能足夠的,人心脫了韁般游蕩于空曠無地標(biāo)的大地之上,它仍會不停地想轉(zhuǎn)動、反復(fù)、進(jìn)退、懷疑、軟弱并持續(xù)被擊打被誘引,也因此,失敗的概率不僅放大到接近必然,失敗的樣態(tài)還是多重的,沮喪、虛無、當(dāng)是春夢一場并非其極致,它還可能因迷途而異化成種種不堪的模樣(從人道的本心出發(fā)而以單純的販毒、搶劫、綁票、殺人收場),更糟糕它還會背叛,一身富貴光鮮站到迫害者掠奪者那邊去。

所以,像伊凡·譚納那樣總能在身體和心智的山窮水盡處掙脫出來,而且事事圓滿人人幸福還都分得到禮物,我們才講它是童話,或者說,我們還真需要幾則這樣的童話。

特洛伊的英雄歲月有集體性的清晰成果,希臘人贏了戰(zhàn)爭、讓特洛伊城成為千年后的考古珍寶、奪回海倫(這妮子后來過得還不錯,在《奧德賽》書里)并開始雄霸世界(當(dāng)然,他們彼時所謂的世界是一種夸張的想象和說法);而60年代這沒有英雄的滄桑一場又有什么集體性的清晰成果呢?很難具體講出來,大致上,以馬丁·路德·金博士領(lǐng)軍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最有現(xiàn)實客觀依據(jù)的成就,他也因此獲頒諾貝爾獎并遭槍殺,成為最像英雄的一人??晌覀冎?,黑人民權(quán)運動只是60年代的重要一環(huán),并不足以代表并單獨說明整體;而且,黑人民權(quán)運動與其說是成功,不如講是進(jìn)展,70年代80年代還得有人奮力不懈地繼續(xù)下去,一直到今天,不像特洛伊那樣可以畫上句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