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奕華又見到姚俐俐在電影院門口端著瓷盅,無聊地逛來逛去找人說話。她更瘦了,包括上半身。突然的瘦,讓她有點衣不蔽體的樣子,領(lǐng)口垮下來,暴露出四分之一的上半身,全是白花花的一層皮包骨。胸還是大的,大得很恐怖,讓整個人也恐怖,像細細的竹竿上挑著兩個大氣球,風一來,就上上下下地吹,被吹得亂其八糟。見奕華看她,她便轉(zhuǎn)身離去,神情竟有著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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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的第一天,奕華下午放學回家,見父親早已在家了,那樣子像是在等待她。
他拿出為奕華做的厚厚的作品剪貼本,上面是奕華從小畫的畫、寫的作文和律詩。其中有五言詩:滿目皆溢翠,惶惶飛炊煙。旁有父親的小楷批語:為什么是惶惶呢?但這兩字又用得別致。在滿目青翠的田野里,炊煙勢單力薄啊,一出來,便亂了,故曰飛,故而凄凄惶惶。詩是奕華去學農(nóng)時寫的,學的唐詩,隨手而寫。沒想到父親這么有心。對父親的評語,奕華視為知音。她滿心充溢著感動,還深深地內(nèi)疚--父親是懂她的、愛她的,父親從來沒有拋棄過她,她卻干了……
奕華拿著剪貼本,坐在書桌前一聲不吭。父親又拿出一包咳嗽藥,叮囑她:晚上要記著吃,早晚三顆。奕華才意識到:昨晚自己咳嗽,父親已關(guān)注到了。
父親一帶門,走了。不知為什么,奕華覺得父親有點飄然而去的樣子。想一想,也許是父親穿著白短袖衫和幾近本白的淡咖啡色長褲。鞋子幾乎也是奶白色的,咖啡色的鞋帶,奕華從沒見過的一雙鞋。
父親打扮得很奇怪,比起平素,他特意突出著飄逸、俊秀、玉樹臨風,如同一種致敬,向爺爺。飄然而去的父親,在那一瞬,似乎在與爺爺?shù)挠白又丿B。
父親再沒回家。母親沒法沉著鎮(zhèn)定了,她攥著奕華的手在小城里跑了一整夜,披頭散發(fā)的,嘴里一直忐忑地嘟囔著:不好,我感覺很不好。奕華啊,媽媽怎么辦嘛?大河沒有蓋子,我都想跳下去……
第二天下午兩點多,父親的尸體在男根山的山下發(fā)現(xiàn)。也是上次上官老師的位置,同樣從舍身崖上跳下去的。
尸體是父親學校的那個王姓主任親自帶人弄回的。那個人跑得渾身大汗,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他的哭聲像導(dǎo)火線,點燃了學校所有教職員工心里真實的悲痛,許多人放心大膽地嚎哭??蘼晜鞯搅四輧汉由蟻韥硗哪敬?,渡河的人都不忍卒聽,說是王姓主任哭藍校長哭昏倒了三次,多仁義的人啊。王姓主任還對有關(guān)人員宣布:藍校長是因公殉職。我昨天派他去考察學校的學農(nóng)基地,他非常盡職,連“出陽石”周圍也去考察了。不幸卻墜崖犧牲。他的死比泰山還重,我們要像對待一個烈士一樣悼念他。
父親被安放在學校的風雨操場里,供全校師生瞻仰悼念。奕華與母親也被安排到離父親幾米遠的位置,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木偶般地任人擺布,接受前來悼念人們的握手和慰問的話語。奕華渾渾噩噩,一滴淚也沒有。她不知自己是死去還是活著?拼了命地掐手背,掐出血了,還是不知自己是死去還是活著?
母親也是。自從知道父親出事,便呆呆的了,再沒說話,甚至,不發(fā)出聲響,校方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坐著就坐著,站著就站著,人們握她的手是一雙沒魂的手,零下40度的手,一直到姚俐俐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