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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華看見了什么?今生最不想看到的男根山。男根山很像奕華一生都放不下的十字架,背來背去,不知何時是個頭。
她一直回避那座山以及叫南亙山的小城,從不在任何簡歷里提及。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來自哪里,使她失去了偽造另一種經(jīng)歷的機會。而當(dāng)她干脆就改名為“男根”,有點破罐子破罐摔的時候,卻已沒人有什么閑工夫來“八卦”她的身世了。
徹底遠(yuǎn)離和忘掉南亙山,曾被她當(dāng)作做一生最大的事業(yè)。她基本成功了,那里再沒有她的親人和朋友,那座小城再也不會再流傳她的故事。甚至,她完全改掉了南亙山人說話時老愛帶出的“哦嗚”--你問一個南亙山男人街上好玩嗎?他肯定,便是一聲“哦嗚”;你問一個女人衣服好看嗎?她說好,也是一聲“哦嗚”。“哦嗚”,是南亙山人對事物的判斷詞,一針見血,言簡意賅。這也是南亙山人與生俱來、難以磨滅的標(biāo)志。這些人不管去到什么地方哪里,好那地方有多遙遠(yuǎn),因為一聲頑固的“哦嗚”,便可被人輕易地拎出他是個南亙山人來。
奕華卻生生磨去了“哦嗚”的印記,說了一口帶點江浙口音的普通話。說話時,嘴角開展、上翹,讓氣流擦動牙齒往外輕送,婉轉(zhuǎn)低回,像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女演員說話的方式,有點造作,卻造作得不惹人討厭,橫豎都是在背臺詞而已。很多人在電話中是聽不出她的年齡,更別想在千萬人中把她這個有南亙山背景的人拎出來。是的,她算不得是南亙山人。就像有人曾調(diào)侃她,南亙山最多算是她的“養(yǎng)母”。,可親媽又在哪里呢?奕華成了身世糊涂的人。但再糊涂,南亙山也是她的上半生--
然而,她要的就是從自己的上半生中消失。很長的時間里,愈發(fā)老練的她,幾乎做得天衣無縫了。卻沒想到身處異國,在離南亙山十萬八千里遠(yuǎn)遙遠(yuǎn)的地方,那座山卻突然清晰地展現(xiàn)于她面前,絲毫畢現(xiàn)……
還有,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zhèn),坐在朋友家的院子里,風(fēng),“哐”、“哐”就來了,吹掉奕華為了參加派對戴著的麻質(zhì)玫紅禮帽。風(fēng)讓所有的人都噤了聲。朋友的先生說,風(fēng)叫“莎樂美”,刮來時像砍頭。單日不吹,雙日吹。
奕華陡然所動,想起了南亙山也有這樣的怪風(fēng)。,每年初夏五月底來,像守信的燕子。它不是鋪天蓋地、聲勢浩大地來,而是嗖嗖地吹成了幾股,呼呼飛竄著,像龍蛇漫天攪動。偶爾,也成一把把鋒利的劍似的,逮誰劈誰,攔腰一斬。
風(fēng)來,奕華就會死死盯住妮兒河中間的那座山。風(fēng)中的它,像突然減肥了,瘦得不成樣子,被吹得晃來晃去。奕華真怕咔嚓一聲,山斷了,死在她面前。
在法國南部,奕華想起那個叫南亙山的地方,胸口止不住地痛。小時候?qū)懽魑?,她老把南亙山寫成男根山。媽媽見到,呼地就是一個耳光,打得她痛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