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劉麗都的倩影,咽了咽口水,諂媚地對劉胥說:“翁主舞姿如此動人,請原諒外臣詞拙,實在找不到夸獎的詞語來了?!?
劉胥這時似乎已經(jīng)喝得半酣,沒有理會趙何齊的話,站起大笑道:“女兒你且歇會兒,今日寡人實在太高興了,左愛姬,你給寡人鼓起你們家鄉(xiāng)的巫山云舞曲,寡人要舞劍高歌和之?!?
說著,他離了席位,劍光如虹,這個王的身姿也著實矯健,無怪乎從小就能格斗熊羆,他舞到興起,慷慨高歌起來:
欲久生兮安有終?
思長樂兮詎無窮?
奉天期兮靡不通。
乘天馬兮遨云中。
下視蒿里兮何朦朧。
取酒為樂兮長融融。
富貴皆可踵,
獨死不得取代庸!
他唱完,拄劍于地,突然激昂不可抑止,涕泗滂沱。趙何齊見其如此,心中有些不快,看這廣陵王表面粗鄙,骨子里竟然如此多愁善感。不過好好的一場歡宴,就這樣被他攪了,真是遺憾。趙兒何齊站起來,舉起酒杯勸慰道:“大王,你可能累了吧,不如先休息一會兒。待會兒再請大王賜個方便的場合,何齊有要事要與大王商量。”
劉麗都也嘟起嘴,不滿地說:“大王好不讓人掃興。這么好的時刻,怎么哭起來了?”劉胥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笑道:“這是我前幾天作的歌辭。今天一時高興,就唱來助興。其實哪有悲傷,不都是些勸人及時行樂的意思嗎?”他接過趙何齊遞過的酒杯,仰首一口飲盡,把劍遞給侍者,道,“趙先生不必擔心,憑這點酒還醉不倒寡人,寡人非常清醒。趙先生有什么事,可以直說。在座的其實都是寡人的姬妾宮人和心腹家臣,沒有什么不便的。”
趙何齊哦了一聲,說:“好,大王真是雄姿英發(fā),身為長安貴胄,卻也雅好楚聲??磥硗蹂彩浅肆恕_@次楚王讓臣帶來了一個人,恐怕大王會感興趣的?!?
劉胥朝趙何齊身邊掃了一眼,好奇地說:“什么人?。俊壁w何齊道:“大王如果愿見,臣就立即派人將他召來。”劉胥道:“請馬上召來吧?!壁w何齊吩咐隨從,“請李神巫,就說楚王召見。”
隨從應聲出去,一會兒引了一個人進來。那人穿著黑袍,綰著男人的發(fā)髻,戴著黑色紗冠,全身上下如一截燒毀的木材,看不出是男是女。他走到劉胥面前長跪施禮,劉胥見其面目烏黑僵硬,心中頗有些寒意,莫不是鬼吧?他這么想。這時趙何齊介紹道:“大王,這位先生名叫李女媭,我們楚國有名的神巫,故籍南郡秭歸,乃是我們大王重金聘請到彭城來的?!?
李女媭,聽這名字,應該是女人了。劉胥心中不喜,勉強揖道,“得見先生,有幸有幸?!?
李女媭笑了,像老樹開裂一般,她說:“大王多禮了。剛才在外面?zhèn)嚷劥笸醭?,‘獨死不得取代庸’一句,實在悲涼愴惻,讓人低徊。是啊,貴為王侯,這人世間,什么事都可以雇人來做,獨有死亡,是絕對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則,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別人的死了。不過,大王又何必如此悲涼,臣學過相術,剛才細看大王的容貌,實在貴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她聲音辀磔,宛如劣鋸鋸木,與其容貌可謂天作地合。
劉胥雖不喜歡這刺耳的聲音,但聽她講的內(nèi)容,精神陡然一振。
趙何齊插嘴道:“大王,李神巫不但會看相,而且擅長巫蠱,只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來祭禱,就可置那人于死地。她產(chǎn)于當年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的鄉(xiāng)里,當?shù)氐纳裎滓幌蚍浅S忻摹!?
劉胥脫口道:“真的?”心里暗暗思慮,如果真有這么厲害,倒不妨試試。不過當今皇帝陛下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詛咒他死,似乎大大的不孝,不孝之人,上蒼也不會護佑的。不如讓她祭禱皇帝陛下改立自己為皇太子,這樣心里就完全沒有負擔了。于是他對李女媭笑道:“寡人倒沒有什么仇人,僅有個小小的心愿,如果神巫果真愿意幫助寡人,寡人就是空舉國之財帛,也絲毫不會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過臣,臣自然愿意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臣家在南楚,當?shù)氐奈咨缴衽顬殪`驗,臣每次祭禱,沒有不達成所愿的。臣愿意擇吉日為大王祭禱巫山,使皇帝陛下立大王為皇太子。”
她說得也太直接了,讓劉胥簡直有點猝不及防。劉胥假笑了一下,掩飾自己的慌亂,心想,看來這女人果然有些本事,我剛才想皇帝立自己為太子,她馬上就說了出來。不過,難道不能委婉些嗎?劉胥假意道:“寡人豈敢妄想如此洪福,只不過希望神巫祈禱我廣陵國能夠與大漢同衰榮罷了。況且皇帝陛下二十多年前就立了太子,太子也一向溫良恭儉,深得皇帝喜愛。寡人與之相比,無論是德行還是才能,都不逮遠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發(fā)出桀桀的怪笑:“萬事自有天定,大王就想推辭,只怕也不能夠。前年冬天,丞相葛繹侯公孫賀慕臣的微名,特意請臣去為他看相。那一天是冬至日,京師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慶祝節(jié)日。那晚,皇太子全家也來到公孫賀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離見過皇太子一面,他眉上有一道縱紋,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近年之內(nèi)就會大禍及身,別說當不了太子,只怕還有殺身之禍呢!”
劉胥心中如擂鼓般亂跳,他喘了口氣,身體不由自主往前傾了過去:“果真如此?”不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解嘲地說,“即便神巫所見不差,按年齡長幼,也該輪到寡人的同產(chǎn)兄燕王入承大寶,豈能有寡人的份?”
劉麗都輕輕地在劉胥耳朵邊道:“大王,別再猶猶豫豫了,這神巫既然說得如此確定,不如擇個吉日,讓她祠禱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驗?!?
劉胥臉色蒼白,呆若木雞。他本來是個敢作敢為的人,身體壯健,性格粗野。但過去的二十年間,目睹了他父親凜冽的治國手段,竟慢慢變得膽小起來。他父親喜好任用酷吏,以摧破宗室為功績,凡是有關宗室不法的獄事,只要官吏敢于殺戮,都能得到父親的嘉獎。在過去的二十年,起碼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總共十幾萬人被大大小小的酷吏殘滅。而這些酷吏最后沒有不被皇帝陛下認為是能吏擢拔升遷的。他的確是有點害怕。他之所以敢于和同產(chǎn)姊姊鄂邑蓋公主勾結(jié),覬覦皇位,一方面是因為誘惑太大,一方面是聽說皇帝陛下身體日漸不佳。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殺戮的戾氣總要減弱一些的吧?他自我安慰地想。于是他對著李女媭微微點頭,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