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知本來還笑瞇瞇的,側(cè)著頭想了想,不對,這小吏傳達天子詔書,應該趾高氣揚才對,怎么反而亟亟解釋,有些低聲下氣,好像在巴結(jié)我。于是他突然變了臉,大聲道:“這詔書有疑問,等我查清楚再奉詔不遲?!?
小武大怒,他嚓啦一聲拔出劍,喝道:“魏無知廢格詔書,給我拿下?!彼麆傉f完,嬰齊閃電般沖過去,一劍斬在魏無知的脖子上。這是他們途中就商量好的,一定要行動果斷,才能讓人覺得他們有恃無恐,像個真正傳達制詔的使者。雖然嬰齊以前從未這樣斬殺過人,但這次也只有鼓足勇氣,顧不得那么多了。他的劍一下切斷了魏無知脖子右側(cè)的血管,殷紅的血漿像瑰麗的噴泉,成扇面狀飛濺。
魏無知大叫一聲,右手捂著脖子單腿跪下,繼而撲通一聲栽倒。他的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滿手是血,顫抖著在地上亂抓,顯得十分痛苦。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是只聽見他喉嚨中發(fā)出艱澀的喝喝聲。原先跟在他身后的那個女子大約聽見響聲,也從堂上奔出,見狀嚇得花容失色,大聲尖叫。寧靜的篁竹營鳥雀驚飛,不知道突然發(fā)生了什么變故。
院子周圍的兵士一陣嘩然,有數(shù)人持戈就想沖上去,叫道:“這賊人殺了我們的魏長史,我們將他們碎尸萬段?!?
小武當即縱身跳到臺階上,揚起劍來,大聲喝道:“大膽,都給我站住。魏無知廢格天子詔令,我奉詔斬殺,和諸位無關(guān)?,F(xiàn)在高都尉印信和符節(jié)全部在此,怎能有假?諸位難道也想反叛不成?趕快隨我出發(fā),奔赴南昌縣討賊。倘延誤時機,全部要坐罪斬首。”
眾兵士見他這慷慨激昂的陣勢,倒還真有點鎮(zhèn)住了,登時全部凝立,沒敢撲上來,但手中還緊緊捏住刀劍。小武從這些人的嘩然中,已經(jīng)看出魏無知并不甚得軍士心,而且他們本來都是蒙昧無知的百姓,遠離家鄉(xiāng)來這當士卒,不過想找個機會立功受賞,搏個前程。他們也基本上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小武想起自己在縣廷處理文書的時候,時常能接到他們家鄉(xiāng)縣廷傳來的文書,有催逼他們交納賦稅的,有催逼他們歸還官府債務的。他們有的甚至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唯一希望。小武現(xiàn)在還記得有封來自河南郡平陰縣的文書,要求查找一個名叫郭破胡的士卒,他家里因為使用官家的耕牛,欠官府錢八百文,官府屢次催逼他家繳納,可是他家一貧如洗,無力償還。平陰縣縣廷于是把文書傳給豫章郡,要豫章郡查訪此人在何縣服役,并代為敦促他想辦法還清債務,否則將他妹妹系押為官奴居債秦漢法律術(shù)語,因為欠債,通過罰作勞役來還清債務,叫居債。居,服勞役抵償。,直到債務還清為止。小武想到這件事,又忙大聲補充道:“諸位都是國家戍卒,國家征召你們打仗,按照《軍興律》,每斬獲盜首一級,賜爵一級,不愿要爵級者賞錢五萬。這是天子的恩典,還不趕快奉詔出發(fā)?!?
眾軍士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突然歡呼了起來,大叫道:“愿意聽從使君號令,立即出發(fā),擊捕盜賊?!?
登時整個營寨沸騰了起來,馬嘶聲,兵器碰撞聲,人吵嚷聲交雜在一起。兵士們跺腳大呼:“授兵!快授兵!”小武跳上戰(zhàn)車,大叫道:“治兵嗇夫,趕快發(fā)放刀戟、甲胄、箭矢。救兵如救火,快?!?
一個精瘦的漢子立即跑出隊列,應聲道:“聽從使君吩咐,下吏這就去打開武庫授兵?!?
人群嘩啦一聲全部朝山坡上跑去,山坡上有一座碩大的歇山頂?shù)姆孔樱镁奘龀?,小武知道,那應該就是篁竹營的武庫了。精瘦的漢子跑在最前面,他解下腰帶上的鑰匙,打開武庫的大門,回頭喊道:“請使君親自來授兵?!?
小武跳下車,和嬰齊跑過去,進入武庫,只見里面左邊排立著無數(shù)的戈戟,右邊的一個石頭池子里,箭矢也堆積如山。他走出庫門,大聲吩咐道:“時間來不及了,請眾位兄弟自己入庫,揀選兵器,立即出發(fā)?!?
數(shù)刻后,一大堆兵馬行進在通往南昌縣的馳道上,這支隊伍行動迅速,但是十分安靜,沒有任何的喧嘩聲,他們的脖子上都系著一枚竹簡,每張嘴巴都牢牢地咬著它。他們出發(fā)前已經(jīng)被小武警告,為了不驚動賊盜,導致他們逃逸,在到達南昌縣之前,每個士兵絕對禁止說話,甚至連馬嘴都被絲帶捆綁了起來。這是一支兩千多人的沉默的軍隊,他們奔跑在馳道上,只有戰(zhàn)車和馬蹄帶出來的灰塵在他們周圍蕩漾,每個人心里都懷著即刻斬首立功的渴望。他們都是赤貧的黔首,本來當完三年戍卒之后,還得兩手空空地回到家鄉(xiāng)去種地,但是現(xiàn)在,有可能他們不少人立刻將有數(shù)萬的身家了。因為律令有言在先,每斬首一級,都可以獲得五萬錢的賞賜。
圍攻豫章都尉府的賊眾并沒有跑掉,他們還在加緊進攻。守衛(wèi)的縣吏已經(jīng)死傷過半。幸好,縣令王德還活著,他帶著少數(shù)兵卒躲在高臺和闕樓里,他的屁股上中了飛矢,一瘸一拐,卻停不下來,不時疼得打哆嗦。但他這時倒表現(xiàn)得非常硬朗,一個本來很怕死的人,到了非常關(guān)頭,反而煥發(fā)出非常的勇氣。當然他仍會時不時踮起腳,引頸翹望西北方向,心里隱隱懷著一絲希望,希望小武最終能在城闕被攻破前趕回來。這實在是近幾十年來絕無僅有的可笑景象,在承平的大漢豫章郡,竟然有一股群盜膽大包天,不畏懼當今皇帝的熏天武威,堅持不休地進攻縣廷和都尉府,時間達三個多時辰之久。這對一般打一仗換一個地方的群盜來講,是個很不尋常的舉動。
“王德,放了朱安世大俠,我愿意退兵?!币粋€群盜首領(lǐng)騎在馬上,用本地話大聲叫道。
“給我射死他?!蓖醯旅畹?。
他身旁的縣吏可憐巴巴地說:“明公,箭鏃不多了,而且我們沒有強弩,根本沒有可能射中那么遠的目標,只是白白浪費箭矢。”
王德怒氣沖沖地搶過他手上的弓,搭上箭,大罵道:“叫老子放人,做夢,朱安世惡賊可是皇帝陛下詔書名捕的重犯。我還指望靠他封侯呢?!闭f著,他引弓嗖地放了一箭,但他的力量實在弱得可笑,那箭像風吹柳絮一樣飄了出去,剛飛出都尉府門,就打了個旋,傻傻地墜落在地上,惹得群盜一陣哄笑。然后是弓弦數(shù)響,嗖嗖連聲,他們也發(fā)了幾箭,作為報復。王德趕快蹲下身去,箭從他頭頂飛過。他有點想哭。
雙方就這樣相持著。忽然間,只聽見群盜喧嘩起來:“快退,有人攻擊我們?!边€有人驚呼:“這么多人來了,我們怎么聽不到?一點響聲都沒有?!比缓缶吐牭每罩泄衣曧憦?,似乎突然上演著一場什么樂曲的合奏。只不過這樂曲不夠雍容祥和,不斷有慘呼聲、馬嘶聲伴著它,游蕩在四合的暮色里。天已經(jīng)快黑了,而贛江東岸的馳道旁,正在進行又一場交戰(zhàn)?;蛘哒f算不上交戰(zhàn),而是一場屠殺。因為這戰(zhàn)斗結(jié)束得太快,半個時辰之后,小武已經(jīng)在清點戰(zhàn)利品了,除了十多個群盜逃脫,當場留下了四五百具尸體。尸體們的外圍是一個很大的不規(guī)則的圓圈,那是由郡兵們的兵車組成的。
果然不愧為郡兵,擊殺群盜的效率竟然如此可怕。小武欣慰之中也不禁打個冷戰(zhàn)。
“郭破胡,你發(fā)財了。”一個河南腔調(diào)的聲音傳來。小武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粗壯的大漢,左手提著五六個首級,右手提著長劍,滿臉都是血跡,顯得頗為猙獰。他憨厚地對身邊的同伴說:“這下俺家可以還得起縣廷的債務了,俺還要給俺父母買兩頭耕牛?!?
“你現(xiàn)在是百頭耕牛也買得起了。最近耕牛降價,一頭才要三千錢。你斬首五級,可得二十五萬錢,一下子成中產(chǎn)之家了?!蹦腔锇榉浅FG羨。
這個叫郭破胡的看看自己的同伴,見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級們放在地上,那五個首級的頭發(fā)全部纏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個,遞給同伴:“喏,這個給你,給你父母也買兩頭耕牛吧?!蹦峭橼s忙推辭:“不要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錢呢?那是你拼命賺的?!惫坪f:“俺還有四個呢。準備去領(lǐng)十萬賞錢,另外十萬換兩級爵位。俺現(xiàn)在還是個‘上造’呢,才第二級爵位。俺想加兩級,到第四級‘不更’,這樣就不用經(jīng)常被征發(fā)去服什么徭役了,而且以后還可以提早退職,就算是不小心犯了過錯,縣廷抓俺去打屁股也會少打幾下,有爵位撐著呢?!蹦峭橥妻o得并不是很堅決,只聽他囁嚅道:“那我就不客氣,謝謝郭兄了?!毕矚庋笱蟮亟舆^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