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都皺了皺眉頭,喃喃地說:“這事情真是越想越古怪了,家叔怎么會向皇帝陛下提出這樣的請求呢?”他看了一眼掾吏們,低聲道,“這其中的關(guān)節(jié)我想不通,也許沒那么復(fù)雜。皇帝陛下恐怕只是想給家叔一個機會,讓他立點功勞吧。雖然皇帝陛下近來對家叔不如以前寵信了,但畢竟家叔跟了他那么多年?;实郾菹逻€是太子的時候,家叔就一直侍奉他,到今天都快有五十年了。不管怎樣,這次一定要抓住朱安世,我堂兄的命才能保下來。況且我們捕獲了皇帝陛下詔書名捕秦漢時代的法律術(shù)語,意思是指名追捕。的大盜,今年的考核,無論如何是能排在天下郡國前列的,即使皇帝陛下又派出了繡衣使者,我們有這樣的大功在前,這顆腦袋一定可以暫時保下來?!?
掾吏們相視點頭,齊聲道:“現(xiàn)在高府君既然不愿意管事,我們一切都聽都尉丞君的安排?!惫珜O都也笑著點點頭,一腳邁出里門。
一個五十多歲的里長從里門旁邊的小屋里走出來,跟在公孫都后面,低聲下氣地打招呼:“都尉丞君慢走,都尉丞君走好?!惫珜O都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來,對里長說:“前幾日丞相府的牒文下達,命令南昌縣逐捕京師大盜朱安世,南昌縣令有沒有給你們轉(zhuǎn)發(fā)下達的文書?”
里長恭敬地說:“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鄉(xiāng)正已經(jīng)把它傳達給本鄉(xiāng)下屬各亭、里了。都尉丞君請看里門上的匾書大字。”那里長一邊說,一邊抬手指著里門的門楣。只見上面果然釘了一塊木版,長三尺,寬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書幾行墨筆的大字: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南昌縣令德、決獄曹令史武行丞事,告南昌縣各鄉(xiāng)、亭、市、里:今詔書名捕三輔大盜朱安世,督盜賊史寫移詔書,書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轄各部界中,并明白大匾書寫此牒文,懸于各鄉(xiāng)、亭、市、里高顯處,使吏民盡知之。
下面是另一塊同樣長短的大匾,上面也是墨筆的大字:
太始四年七月辛丑朔戊辰,丞相臣賀承制詔侍御史曰:今逐驗捕治京師大盜賊朱安世,年四十五歲,為人:中狀、黃色、大頭、黑發(fā)有虬須、圓面。書到,二千石遣無害都吏逐捕。御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諸侯相,承書從事下當(dāng)用者。
公孫都滿意地點了點頭,問道:“王德的手腳倒不慢。不過這個決獄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么人?姓氏是什么?怎么他竟然‘行丞事’還沒有正式任命,暫時代理縣丞的職事。?原來的縣丞呢?”
里長討好地說:“都尉丞君有所不知,這個決獄曹掾吏武是縣令王公親自提拔的,他原來是本縣青云里的亭長,因為剛剛破獲一起疑難兇殺案,王公上疏長安請求嘉獎,長安報文,將他破格提拔為守縣丞的職位的?!?
“哦,”公孫都驚訝地說,“是不是那件衛(wèi)府剽劫案,難道是他破獲的?我前兩天還聽說那件獄事特別復(fù)雜,恐怕沒這么快結(jié)案的?!?
里長恭敬地說:“那件獄事的確很復(fù)雜,當(dāng)初縣廷幾個資深老練的獄吏費盡辛苦,一無所得。而衛(wèi)府催逼又緊,縣令王公好不煩惱。虧得這個決獄曹掾吏沈武明智冷靜,才捕獲了一個叫韓孔的盜賊,查出那柄兇刀正屬韓孔所有。不過據(jù)說那個韓孔雖然招供刀是自己的,卻聲言那刀早已被竊,堅決不承認(rèn)自己殺過人?!?
公孫都有點興致盎然了,他笑著吩咐里長:“你去拿幾張竹席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并不坐曹治事,我們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這里幫助你糾察來往的奸人算了?!?
那里長沒想到,一個堂堂八百石的長官肯這么親切地和他這個小小的里長聊天,臉上綻開了一朵菊花。他歡天喜地應(yīng)道:“都尉丞君請稍候,小人馬上就去準(zhǔn)備竹席瓜果?!彼f完退了兩步,急忙轉(zhuǎn)身跑進里門,驚喜地大聲嚷道:“老婆子,快,快好好準(zhǔn)備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孫君肯蒞臨我們的寒舍做客,這可是祖輩幾世積德修來的光寵啊,快點把那陳年的米酒拿來招待公孫君?!?
公孫都看著那里長的背影,笑了笑,對掾吏們說:“黔首們沒見過世面,見了我這么個小官就歡喜成這樣。要是在長安,我會覺得自己跟一個乞丐差不多。不過,你們可以看到,當(dāng)官實在是有何等的榮譽?。 彼鍪讎@了口氣,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會出什么差錯才好。
掾吏們面面相覷,都不約而同露出了為難之色,他們低聲道:“都尉丞君,你可是八百石的長吏,官儀威嚴(yán),這樣……似乎不大好吧。朝廷早就規(guī)定,二百石以上的長吏進入里門,官服都應(yīng)該穿戴整齊,像個當(dāng)官的樣子。今天都尉丞君要和一個里長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見,向上面告你一狀,說君不顧及朝廷體面,公然混跡在一群普通的黔首們中間,有損朝廷的威望,那恐怕會有麻煩的?!?
公孫都笑了,說:“諸君不要太過慮了。其實剛才你我一起去拜見的高府君雖然疏懶無聊,但他有句話卻并非沒有道理的,皇帝陛下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保證地方上平靜無事,你的官職就能一步步上升,何必一定要拘泥小節(jié)呢?的確,在黔首們面前注重官儀是重要的,但有時候做出一副親民的樣子,收買民心,也未必對治理沒有好處啊。況且我現(xiàn)在很想知道,那個代理縣丞事務(wù)的小武到底有什么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長斷案,那么對我們會很有用處。我聽說朱安世現(xiàn)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廣陵國一帶活動。廣陵國和下沙侯衛(wèi)益壽一向關(guān)系密切,要抓捕這個朱安世,我們需要多籠絡(luò)幾個能干的獄吏才行?!?
他們正說著話,忽然里巷一陣喧動,只見剛才還空蕩蕩的里門前,已經(jīng)擠滿了人頭。不管是居住在里門左邊的窮人,還是居住在里門右邊的富人,都一個個呆傻而艷羨地看著公孫都和里長一家。里長滿面欣喜,大聲對那些人說:“都回去,不要看熱鬧,有什么熱鬧好看。都尉丞君特意來到我們南浦里視察治安,我們南浦里的確應(yīng)該感到無上的光榮,但也不能妨礙了都尉丞君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懸在里門上方的木匾,“看見沒有,都尉丞君奉皇帝陛下的詔書,來逐捕京輔大盜朱安世。你們擠在這里,搞得這么混亂,如果有奸人混跡在中間,就難以發(fā)覺。抓不到奸人,就是廢格詔書,廢格詔書就要殺頭。你們摸摸自己,有幾個頭可以殺?”
伸出里門的腦袋們漸漸縮回去了,不一會兒,只剩下滿臉喜氣的里長一家五口,手腳利索地把竹席子鋪在里門口一棵冠如車蓋的大柚子樹下,客氣地謙讓道:“請都尉丞君東向坐?!惫珜O都點點頭,也不客氣地坐在席子上,隨行的幾個掾吏也都南向坐好。公孫都問里長道:“我要繼續(xù)問先生剛才的問題。剛才你說的衛(wèi)府剽劫案,我覺得不解,這樣一個小小的獄事,怎么竟然鬧得滿城風(fēng)雨呢?難道真是要變天了?”
里長諾諾連聲:“小人也不清楚。只是據(jù)說本郡太守陳府君屢次為此案發(fā)文,切責(zé)縣廷。大家都相互傳聞,說衛(wèi)府被貶官來此,估計想借這事發(fā)泄郁悶?zāi)亍!?
公孫都點點頭,環(huán)視了掾吏們一下,說:“我總覺得衛(wèi)府離倒霉的日子不遠了。一個罷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實一點夾著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時向長安報告的?倘若皇帝陛下聽到他如此逍遙快活,一怒之下下道詔書全部收捕,那不是什么都沒了嗎?嘿嘿,也好,像他那么大的家族,區(qū)區(qū)縣廷的人手顯然不夠,我就只好征發(fā)都尉府車騎幫忙了。據(jù)說衛(wèi)府財寶很是不少,當(dāng)年就是因為過于貪墨而革職的,皇帝陛下可憐他,不忍誅殺,才給了他一條活路。不過,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發(fā)財?shù)臋C會。”說完,他笑了兩聲,看著里長:“剛才你說到那個決獄曹掾吏小武,他姓什么?以前有什么政績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