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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心廉疑獄微伺見真形(4)

亭長小武 作者:史杰鵬


韓孔眼中閃過幾絲畏懼的光,他沉思了一會兒,囁嚅道:“那刀鞘的確是小人送給族叔的,但是小人也是在洪崖里賭場門前撿來的。令史君說小人殺人剽劫,小人實在冤枉啊?!?

“那就用刑吧?!毙∥淙酉乱恢е袢:芸?,韓孔殺豬般的嗥叫響徹了院子,兩塊手掌鮮血淋漓?!澳氵€是不肯招供嗎?”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漢律令,我有這些證據(jù),立刻可結(jié)案具審,上報廷尉。只是案有謀主,實際施行者可以輕判。你如果想活命,現(xiàn)在招供還來得及。另外,前日御史寺文書移送到太守府,這獄事可能和廣陵王劉胥的謀反案有關(guān)聯(lián)。倘若查實,那是要全族連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經(jīng)自首告罪,不應(yīng)當(dāng)受這無賴的連坐吧?!迸赃呿n仆突然插了一句,他的臉色蒼白,好像大病初愈。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漢《賊律》上有明文記載,知道賊人而一意包庇的,才與賊人同罪。朝廷制定連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殺,將謀反消匿于無形。如果是賊人親屬,主動捕斬賊人反而有功。你雖然沒有捕斬賊人,但已經(jīng)首告,也可以除罪了。這個韓孔有沒有老婆孩子?他們倒是逃脫不了干系的?!?

“這無賴倒是有老婆,兩個孩子,但是他們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寬容呢?”韓仆哀求道,“他那老婆還是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幫他娶來的,本縣山陽里人,他父親臨死時希望我能經(jīng)常照顧他們一家,但這個無賴對我不理不睬,他老婆可真是個本分人啊,孩子也很聽話懂事?!?

小武道:“這個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做不了主的?,F(xiàn)在我只能發(fā)券,將他們立即收捕。這韓孔既然還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動用笞刑了。來人,把他衣服扯下,四肢拉開,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韓孔終于號叫了起來,“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這樣最好,我又何嘗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詐,萬不得已。”

韓孔喝了大瓢涼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來,窮途末路,欠了很多賭債,債主揚言,再不還錢,就要將小人綁到城北的梅嶺去活埋。小人當(dāng)時就想劫點錢遠(yuǎn)走他鄉(xiāng)。那天下著大雨,旗亭的大門緊閉,小人看見一個女子提著一個麻布的袋子向市場走來,從那袋子的形狀來看,應(yīng)該裝著一吊吊的銅錢。那個女子很奇怪,她看見旗亭閉市,卻并不離去,只在門口東張西望。好一會兒,顯得很失望的樣子,終于慢慢地走開了。當(dāng)時街上闃寂無人,對了,有幾個老嫗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幾乎算不得人了。小人心里暗喜,就悄悄尾隨那個女子,不多時,她拐進(jìn)一條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靜無人,兩邊人家的門窗都緊閉著,只有雨聲打在地上嗒嗒作響。我心里怦怦直跳。令史君,小人雖然不事產(chǎn)業(yè),但殺人越貨的事卻到底沒做過啊?!?

“少廢話,繼續(xù)?!迸赃呌歇z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問的內(nèi)容?!?

“小人真的不敢殺人啊?!表n孔兩手據(jù)地,凄慘地叫道。

看來你還是不肯招。”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為很健壯是嗎?你受得了幾下?說不定馬上就要往外抬你的尸體。”

韓孔終于號哭起來:“小人交代就是。小人就馬上跟進(jìn)她,迅疾地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連一聲都沒有哼,向前撲倒在泥地上,雨傘扔在一邊。我趕忙解下她腕上的錢袋,拔腿就走了?!?

“你很快就逃走了?還是你另外又做了什么?”小武道。

“沒有,小人沒有。當(dāng)時小人很慌張,什么也不敢做啊。沒有強奸她。”

沒說你有強奸?!毙∥淙滩蛔∠胄Γ澳?,那枚竹券呢?你這賊刑徒,說起來還是挺有心計的,竟然知道偽造一枚竹券扔在現(xiàn)場,引我們上當(dāng)。其實你雖然賊殺秦漢時代法律術(shù)語,指謀殺。人,但受害人并未死去,本來也判不了死刑,不過是髡鉗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罷了。但是你偽造商賈竹券,觸犯了大司農(nóng)新發(fā)布的《金布律》,這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聽天由命了?!?

“啊?”韓孔尖叫起來,“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剛才小人說的不全是實情,請令史君開恩,讓小人補充幾句?!?

“哦,還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著這個健碩的賊盜大呼饒命,心里好不歡喜,但臉上還是不露聲色,“有話快說,等公文上報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韓孔道:“望令史君容許小人把前因后果一一講明白,否則小人一停嘴,令史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張嘴都說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辯,令史君抓獲小人這樣一個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剛才令史君說這件獄事和朝廷謀反案有關(guān),倒讓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沒有殺那女子,雖然當(dāng)初的確想搶劫她的錢財,可是并沒有得逞?!?

韓孔說著,面目有點死灰,他用兩只鮮血淋漓的手抱著肩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恐懼的事,剎那間渾身發(fā)冷。這讓小武也有點詫異,寒意隱隱從心底升起。不過他馬上又驚疑了,天,難道我果真冤枉了這個賊刑徒嗎?

他不禁憶起了前兩天和縣令王德在密室的談話。他當(dāng)時覺得這件獄事終于要撥開云霧見青天了,可是去見王德,卻發(fā)現(xiàn)他憂心忡忡,一副憂懼的表情。

“沈先生,”王德竟然這樣稱呼他了,他從沒這么客氣過,“我剛接到新淦縣太守府傳發(fā)到我們南昌縣廷的文書,事情好生奇怪,長安方面懷疑廣陵王劉胥要謀反,本縣大族衛(wèi)氏恐怕和劉胥有牽連?!?

小武當(dāng)時問他:“衛(wèi)益壽到底什么來頭,敢如此大膽?”

王德說:“衛(wèi)氏家族曾是六國時代的豪族,族人的大部分早就遷居灞陵漢文帝劉恒的陵邑,在今位于西安東郊白鹿原。和陽陵漢景帝劉啟的陵邑,在今陜西省高陵縣西南。了。衛(wèi)益壽這支的祖先曾在擊破南越國時有功,被封為下沙侯,食南昌縣下沙鄉(xiāng)五百戶。衛(wèi)益壽侍奉當(dāng)今皇帝,一度有寵,拜為左中郎將。后來因為細(xì)事不謹(jǐn)免官,詔書命令即日乘郵車離開京城,回自己的封邑。他們帶罪回國,本來應(yīng)該老老實實地灌園治產(chǎn),加倍謹(jǐn)慎小心才是??蓻]想到行事倒越發(fā)乖戾囂張,竟跟諸侯王勾結(jié)在一起,企圖威脅朝廷。我現(xiàn)在憂懼的是,謀反案發(fā)生在我的縣治,怕脫不了干系。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時又喜悅盈胸,這回該著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長這么多年來,從沒有揚眉吐氣過,南昌縣雖然不是小縣,而是豫章郡都尉的治所,但它相比三輔、三河等名郡的諸多名都來說,又似乎不算一回事了。謀反大案如果發(fā)生在這里,該是多么難得的機(jī)會啊!如果這件小小的剽劫案真的牽扯了如此深邃的背景,而又被我沈武給挖了出來,那我完全有資格對那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職不感興趣,就算馬上選補縣丞,也是應(yīng)該的??h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長吏啊,腰間可以掛印綬的。要知道印綬是我向往了多少年的東西,我的老師李順勤懇勞作了一輩子,也只是個有秩嗇夫秦漢時官名,起初是各級官署主管官員的泛稱。鄉(xiāng)嗇夫按所在鄉(xiāng)人口多少,級別也不同,大鄉(xiāng)的鄉(xiāng)嗇夫,稱有秩嗇夫,秩級為百石;小鄉(xiāng)就稱鄉(xiāng)嗇夫,秩級低于百石,為斗食。鄉(xiāng)嗇夫主要掌管本鄉(xiāng)訴訟、收稅、戶口等事宜。,秩級不過百石。即便如此,他當(dāng)年佩帶印信的時候,也是那么趾高氣揚。全閭里的人都來拍他的馬屁,鄰里之間不管有什么事,都來向他咨詢。好像他不但斷案厲害,還簡直是個萬事通了,就連閭右的富家子弟見了他也要恭敬地行禮,還是看他腰間配著一方官印。可是,那印算得了什么?連形狀都是那么不堪。一般的長吏印一直到天子國璽,都是正方的,而他的印卻是長條形,稱為“半通”,也就是說,像老師這樣的,還不能算是國家的正式官吏,只能一半算官吏,另外一半還是泥腿子。而我沈武,卻眨眼之間要當(dāng)上三百石的長吏了,腰間一串金黃,從印色到印綬都是黃燦燦的。那時我回到青云亭,出入閭里的時候,還有誰敢不向我表示尊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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