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大聲用廣東話罵街,手指燕子的鼻尖。廚房里有人在竊竊地笑。燕子用力咬住嘴唇。她不能當著他們流淚。她力氣不夠大,不會說廣東話,不認識鱸魚或者芥藍。沒人知道她的手曾經做過眼科手術,只當它們刷碗洗菜尚且不合格。燕子不在乎這些,她需要每晚20美金的收入,她得交房費和學費。燕子抬起頭,用清晰而標準的普通話宣布:"這一盆蝦,我都買了!"
老板大吃一驚:"你知道這蝦多少錢一磅買回來的?"
燕子面無表情:"我不稀罕知道。反正這蝦我都買下了,錢從工資里扣就好。"
眾人偷偷看著燕子,好像今天才認識她。老板走后,有人小聲說:"你真強!你好酷,好像唱歌的王菲!"燕子低頭繼續(xù)洗她的碗,直到那從未被她留意過的男生,默默地來到她身邊,突然用地道的普通話問她:"賣給我一半兒,成么?"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認識他。她扭頭背對他,捋起落在腮畔的散發(fā)。她回答:"不用。"
他卻不知趣地堅持:"賣給我吧,明晚我請人吃飯,本來想從店里買的,現(xiàn)在只能跟你買了。"
燕子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兒。他二十三四歲,瘦高個子,寬肩膀,穿著白襯衫和黑馬甲。那是侍者的制服,意味著收取小費的資格。他有一張英俊的古銅色的臉。燕子扭開臉。廚房里有人在偷看他們。燕子沒好氣地把那盆蝦用腳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里,他開車把燕子送回家。在他執(zhí)著的要求之下,燕子也同意,車子不搭白不搭。那是一段徒步四十分鐘的路程,他的舊雪弗萊只用了十分鐘。
漫長的十分鐘。
他說他叫高翔,山西人,25歲,在芝加哥大學商學院讀碩士。她也盡了搭車人的義務:她叫謝春燕,北京人。她沒提學校。和芝大相比,不值一提。
"春天的燕子。"他說。
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沒聽到過"燕子"二字了。她說:"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只鳥兒。"
從那以后,每晚十一點,舊雪弗萊準時出現(xiàn)在餐廳后門外。 他則準時出現(xiàn)在覆蓋著薄雪的人行道上。盡管他每周只打一天工。他是公費留學生,國家負擔一切。打工原本是不必要的。
起先他們聊得并不多,到后來他們無話不談。雪弗萊停在燕子樓下,車里彌漫著頹廢的歌聲: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沒有。窗外是冰雪覆蓋的城市。燕子跳下車,一陣風似的跑進公寓樓。
他則靜靜地坐在車里。等她的窗戶亮了,他才發(fā)動引擎。
某天晚上,他突然說:"去我那坐坐吧!"
"為什么?"
"過了圣誕節(jié),我就快畢業(yè)了。"
公費生畢業(yè)要回國。可美國又有什么好?這里對燕子來說,原本沒什么可留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