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辦給我準備的床，是一張地下作坊用很差的木板拼湊起來的席夢思。床上鋪了薄薄一層棉絮，棉絮上鋪了一張涼席，放了一個枕頭，外加一個缺門的衣柜（前任女市長用過的舊物），一部新裝的掛式空調(diào)，這就是我在江南的全部家當。送我的司機眉頭皺得老高：“一沒書桌二沒電視，連冬天的行李都沒有，這日子怎么過？”他趕緊給章局長撥了個電話，章局長讓他轉(zhuǎn)告我，叫我不要發(fā)躁，他明天帶辦公室主任來幫我置行李。第二天，他果真親自跑到江南來，幫我置齊了行李。

與宿舍比較，辦公室的設(shè)施相對要齊全一些，但也十分簡陋。辦公桌桌面掉了好大一塊桌皮，讓它新來的主人很掉面子。對面坐著一位已經(jīng)退線的老領(lǐng)導，不常來，桌面上積滿了灰塵。桌上沒配電腦，我找老童，老童說：“政府辦沒這筆經(jīng)費，副市長的電腦都是自己想辦法找別人贊助的?！睕]辦法，我只得再次向章局長求援。章局長把他自己家里的筆記本電腦借給了我。

這一借就是五年。

待我調(diào)離江南去歸還電腦時，已退二線的他笑道：“配置太低了，當廢品賣200塊錢都沒人要，送給你作個紀念吧！”

當然，這都是后話。

住宿和辦公的問題勉強解決了，吃飯和交通卻成了難題。過去市委、市政府招待所沒有改制前，領(lǐng)導在那里開了個小食堂。后來，招待所賣給了一個浙江老板搞開發(fā)，市里的“空降領(lǐng)導”便失去了開灶之地，只能到處蹭飯。權(quán)力大的不用發(fā)愁，餐餐都有人請，權(quán)力小的就有些可憐了，只能到其他機關(guān)去搭餐，每天敲著缽子擠食堂。后來，市委領(lǐng)導對兩辦負責人說：“讓一個縣領(lǐng)導在外面蹭飯?zhí)珱]面子了，還是辦個食堂吧?！眱赊k一合計，把食堂開在了縣農(nóng)辦。農(nóng)辦領(lǐng)導求之不得，一來經(jīng)費上不會吃虧，二來辦事拉關(guān)系方便。

我去的時候，領(lǐng)導食堂剛辦起來不久，這便是我到江南以后碰到的最大幸事。即便如此，我還是嘗到過蹭飯的滋味。沒辦這個食堂的時候，“空降派”領(lǐng)導們都覺得不方便，真的開起來了去的次數(shù)卻并不多，經(jīng)常去吃晚飯的只有我一個人。如果有剩菜剩飯，我會讓炊事員幫我熱一熱對付對付；如果沒飯了單獨為我一個人做飯，我怕給人家添麻煩，便往往會跑到街上吃蒸菜。

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樣上街去解決晚餐，路過一家飯店時，碰到某局的一個股長和另外幾個不認識的人，在飯店前坪擺了張桌子喝酒，股長很熱情地給我裝煙，問我吃飯沒有，我覺得一個縣領(lǐng)導在大庭廣眾之下大吃大喝影響不好，便撒了個謊說吃了。他說，吃了也沒啥，再喝幾杯酒吧？我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其實，那個時候我的肚子真的很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吃的問題因為食堂的開辦而變得不成問題，但交通工具卻成了一個大大的難題。我家離江南有四十多分鐘的車程，如果政府不安排車輛就只能坐公共汽車上下班。我找到老童和他探討這個問題。老童對我說，政府辦沒有車，有什么事秘書科臨時安排調(diào)度，誰用車誰加油。我問：“那費用怎么辦？”老童答：“不知道，要請示柳市長?！蔽矣謫枺骸拔疑舷掳嘣趺崔k？”他回答得很干脆：“你可以搭家在云夢的幾個領(lǐng)導的便車，否則就只能搭公共汽車?！?

“搭‘回頭的’拼車也不錯呀，15塊錢一個人，坐滿就走，很方便的。”末了，他又補上一句。

我很無語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說實話，初見老童，他給我的印象相當惡劣：冷漠、欺生、吝嗇，甚至有些盛氣凌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除了市長和常務(wù)副市長，他可以凌駕于其他所有副市長之上。雖然我對他不滿，但我還得給他賠笑臉，畢竟他是地頭蛇，得罪不起呀！我不明白，市長為什么會安排這樣一個五十大幾又不會來事的老同志來做辦公室主任。我更不明白，我一個掛職的干部，他為什么要給我下馬威。

這個問題，直到離開江南前，我才找到了完整的答案。

其實是我誤解了老童。他是一個有傲骨的人，在官場上混了多年，不唯上，不諂媚，同他一批的政府辦主任在縣級領(lǐng)導崗位上都干厭煩了，他還在政府辦主任的崗位上磨蹭，連個副處級待遇都解決不了。照常理，人大換屆政府辦主任是當然的人大代表，人家勸他提幾條藍蓋芙蓉王香煙到各代表團走一走，他死活不肯，情愿不當這個代表。結(jié)果不出意料，他當然落選，成了江南有史以來第一個落選人大代表的政府辦主任。

落選就落選，他毫不在意。在他眼里尊嚴比權(quán)力重要。因為太維護尊嚴，他居然很少開口找市長追加政府辦的辦公經(jīng)費，要維持正常運轉(zhuǎn)只有一個辦法：摳。因為太維護尊嚴，他常?！澳恐袩o人”。在他眼里只有朋友沒有領(lǐng)導，尤其像我們這些掛職的年輕干部更沒放在眼里，初來乍到受到他的冷遇自在情理之中。我在江南待了五年之后即將離任之時，第一個打電話要請我吃飯的居然就是這位讓我曾經(jīng)寒心透頂?shù)睦贤４藭r，他已“撿漏子”去政協(xié)當了副主席（前任因腐敗落馬了）。席間我問他：“依你這個脾氣是怎么混了個副縣級的？”他道：“那些混到了副縣級的未必就比我強多少！”

我搖了搖頭，敬他一口酒：“你不適合當政府辦主任，再干下去會把掛職干部都得罪完了?！?

他哼哼一笑：“你不覺得后來我也有所改變了嗎？”

我細細一想，是有變化。在他離開政府辦之前，從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來了一位掛職市委常委、副市長的處長。閑暇之余我去他辦公室閑聊，正碰上秘書科給他派發(fā)辦公用品。我發(fā)現(xiàn)我剛來時每年配發(fā)手抽香紙巾四盒，他卻給配了六盒。當時我就開玩笑：“這個老童好勢利，省里來的就是省里來的，我們市里來的他媽的就不是人，同樣是掛職，竟然少發(fā)兩坨衛(wèi)生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