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跟蹤

深夜，我蜷縮在床上，全身疲憊。我閉上眼睛想入睡，可是一閉上眼，就會想大浩這個時候正在做什么？會不會和那個第三者在一起？那個第三者一定年輕、性感、熱情、混亂，她像罌粟叢中的火焰一樣誘惑了大浩，炙烤了大浩，他們這個時候一定在做愛吧？然后，我的腦子里顯現(xiàn)出大浩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床上欲仙欲死的香艷鏡頭，他們的眼眸黎黑油亮燃燒著濃重的欲望，他們的呼吸粗重、響亮、不管不顧，他們的身體舞動、起伏、撕扯，像兩根麻繩一樣糾纏在一起……

一想到這里，我就嫉妒得發(fā)狂。

我拼命搖頭，阻止自己想下去。

我發(fā)誓，一定要把那個第三者揪出來。

我去找私家偵探，他們說把第三者揪出來很容易?？上麄兪召M(fèi)太貴，要兩萬塊。我舍不得花那么多錢，只好決定自己去跟蹤大浩。

南風(fēng)對此很反對，她說：“為何一定要把那個第三者揪出來？你知道她是誰又能怎樣？難道就能挽救你的婚姻？”我說：“一想到那個女人躲在暗處看我的笑話，我就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想吐血，我要當(dāng)著她的面罵她道德敗壞，破壞別人家庭?！蹦巷L(fēng)說：“愛情不講道德，講的是勝者為王?！蔽艺f：“就算我敗了，我也要看看自己敗在誰的手里，我一定要知道那個第三者是誰?！?/p>

我開始跟蹤大浩?？煜掳嗟臅r候，我守在大浩公司樓下，我相信大浩下班后一定會跟那個第三者約會?？墒沁B守三天，他下班后都沒有走出辦公室。他辦公室里附帶著一間小臥室，他工作累了就在小臥室里四仰八叉地躺開，在那里看書看電視，隨意喝啤酒、打嗝、放屁。朱美告訴我，大浩這段時間，每天都住在辦公室的這間小臥室里。

第四天，還沒到下班時間，我看到大浩的秘書玉紅從辦公大樓走出來。玉紅穿白色連衣裙，銀色高跟鞋，眼睛水汪汪的，升騰起蒙蒙的霧氣，面孔上帶著一種奇異的亢奮，柔情似水的，潮濕的，泛著光。她向辦公大樓左邊的一條街走去。過了一會我看到大浩也從辦公大樓走出來，他穿格子襯衣，灰色西褲，頭發(fā)梳得很整潔，皮鞋擦得油亮，眼睛灼灼發(fā)亮。他沒開車，也向辦公大樓左邊的一條街走去。為什么還沒到下班時間玉紅和大浩會一前一后從辦公大樓走出來？為什么他們的面孔上都洋溢著一種奇異的興奮？為什么他們都朝同一條街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大浩的身后。

街上行人像流水似的穿梭來去，我全神貫注地盯著大浩的背影，生怕跟丟。穿過一條街，在一個十字路口，我跟一個迎面走來的女人撞了個滿懷。這女人是女神會所的會員，我喚她金太太，她抓著我的手不放：“初六，是你啊，真巧啊，在這里撞到了你?！蔽铱粗蠛频纳碛霸诨疑娜肆髦凶兊媚：耍钡弥倍迥_。金太太說：“初六，見到你真開心，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說?！?/p>

金太太四十多歲，丈夫生意做得好，她不用工作，有大把錢花，每天閑得發(fā)瘋。她穿綠色旗袍，短擺，開衩，稍一彎腰就會露出里面的紅色內(nèi)褲。她的身材像少女一樣纖細(xì)玲瓏，但是眼角有些松馳，細(xì)細(xì)的皺紋隱約可見。

金太太說：“初六，你說我的老公為什么不去外遇？我周圍大多數(shù)女友的老公都有外遇，他卻遲遲不去外遇，他在搞什么鬼??？我等他去外遇，都快等得不耐煩了。他每天按時上下班，按時跟我過夫妻生活，按時給我大把家用，逢年過節(jié)從來不忘給我買禮物。我對這種四平八穩(wěn)的生活深惡痛絕，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望他有外遇?！?/p>

金太太又說：“如果他有外遇該多好，我的生活就不會這么沉悶，我的生活一定會變得驚心動魄起來，驚險、暴力、感動、絢爛、爭吵，會像電視劇一樣精彩紛呈。我會理直氣壯地去抓他的奸，理直氣壯地罵那個勾引他的女人是狐貍精?！?/p>

金太太繼續(xù)說：“你說，如果他真外遇了，那個第三者會是什么樣？她可能很兇猛，直接找上我，跟我大吵大鬧，嘲諷我，打擊我，甚至給我兩耳光；她可能很柔弱，找我傾訴她失去理智的愛，沖動之下，甚至?xí)蛟诘厣险埱笪易屬t；她也許很陰險，跟我玩勾心斗角的游戲。想一想，都覺得這樣的生活刺激有趣?？墒沁@個第三者為什么還不出現(xiàn)？我的婚姻為什么這么風(fēng)平浪靜，這么和美恩愛？多么無趣的生活啊。我的老公為什么還不去外遇？他是不是有病啊？”

我為丈夫有外遇而焦慮不安，她卻因丈夫沒有外遇而焦慮不安。生活怎么變成了這樣？

金太太一直在說，不停地說，不歇?dú)獾卣f。她眼神亂飛，手不停地舞動。她說話的節(jié)奏又急又快，旨在表達(dá)自己，并不給別人留下一點(diǎn)余地，也沒有興趣交流，更不愿意等待別人回答。

開始，我還裝作禮貌的樣子傾聽著，后來我實(shí)在裝不下去了，一把推開她，跟她說了聲“再見”，便向馬路對面飛奔而去。路上人來人往，我左顧右盼，沒有見到大浩的身影。

正在我垂頭喪氣時，忽然一抬頭，看到了大浩的身影。沒錯，是大浩，穿格子襯衣灰色西褲。他正在一家商場門口跟一個男人聊天，原來他也遇到了熟人。很快，他跟那個男人道別，像一只蝴蝶，扇動著輕盈的翅膀，鉆進(jìn)了一家咖啡廳。

我緊跟著也鉆進(jìn)了那家咖啡廳，里面燈光昏暗，播放著幽遠(yuǎn)、蒼涼、纏綿的音樂。在咖啡廳最里面的一個卡座里，我看到大浩正抱著一個女人沉在沙發(fā)里，吻得難舍難分。迷離的燈光下，兩人的面孔模糊不清。

我恨得咬牙切齒，舉起手提袋砸向大浩：“大浩，王八蛋！”

那男人松開女人，“嚯”地一下站起身，看著我，兇道：“你是誰？”

我一下呆了，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人不是大浩！只是穿著打扮跟大浩有點(diǎn)相似。

“你他媽的是誰？為什么打我？”他吼道。

“對不起，對不起，看錯了。”我慌忙轉(zhuǎn)身逃去。

我繼續(xù)跟蹤大浩。這天下班時間快到時，大浩走出辦公大樓，在大樓前面的停車場取了他的車。我立即擋了一輛出租車，跟在他后面。他把車開到深南大道上，開得飛快。我不停地提醒出租車司機(jī)跟緊點(diǎn)。

大浩的車開到東門的一座大廈前停了下來，他下車，進(jìn)了大廈。我下了出租車，守在大廈前面。這座大廈前面匯集了許多小商小販，有賣盜版光碟的，有賣假名牌的，還有賣烤羊肉串的，當(dāng)然也少不了乞丐。

一個年輕女子跪在地上行乞，她艱難地挺著大肚子，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紅紅的，流露出一種哀怨、絕望以及聽天由命的神色，使人看了為之心頭震動。她的前面攤著一張破破爛爛的紙片，上面用藍(lán)色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大意是：她是來自四川的一個打工妹，談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在她懷孕后失蹤了，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乞討一點(diǎn)錢去墮胎。

我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遞給她。這個城市每天都在上演女人們的故事，報紙里經(jīng)常有報道：一個女人因?yàn)楸荒杏褣仐?，一時想不開跳樓自殺了；一個女工被機(jī)器壓斷了雙臂，廠方不但不賠償，還借故炒她魷魚；一個女人逼迫情人離婚娶她，情人不愿意，結(jié)果把她溺死在浴缸；一個女人為了墮胎正在行乞；一個女人正在捉奸……女人，女人，全是女人，女人像密密麻麻的螞蟻一樣長年占據(jù)深圳大大小小報紙的版面。她們起早摸黑、朝九晚五、朝三暮四、暗渡陳倉、悲歡離合、性愛分離、忍辱負(fù)重，她們一臉無家可歸的飄零氣息。她們荒漠孤寂、憂心忡忡，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前景。可憐的女人。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跑到深圳來受苦、受累、受傷、受痛、受孕、受騙、受熱、受冷、受餓、受死？

這時，一個斷了手臂的男人忽然沖過來，“噗通”一聲跪在我面前，不停地向我磕頭，急迫地說：“好心人，施舍一點(diǎn)，施舍一點(diǎ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