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二人立即命令城中百姓在城內(nèi)環(huán)城挖掘壕溝，一旦發(fā)現(xiàn)晉人所挖地道，或焚火熏煙，或引水澆灌。但牛存節(jié)、徐懷玉還是見機(jī)稍遲了一步，晉兵已經(jīng)有幾處地道通到了城內(nèi)。牛存節(jié)、徐懷玉親自率兵，進(jìn)入邃道和晉兵搏斗，把晉兵逐出地道，然后堵塞起來。這樣城上城下幾番爭奪，激戰(zhàn)十余日，澤州仍未攻下。周德威、李存璋接到探報，劉知俊已經(jīng)從晉州帥領(lǐng)人馬前來救援，于是焚掠城郊，退兵高平。劉知俊銜尾追來，周德威反旆列陣，準(zhǔn)備廝殺。劉知俊卻又忽然傳令，后隊改作前鋒，緩緩?fù)巳?。周德威也不追趕，帥兵回到大營。退兵途中，左右問劉知俊道：“既然追上了晉軍，大帥為何不發(fā)動攻擊？卻又忽然退去？”劉知俊道：“晉兵雖退，部伍嚴(yán)整；列陣奇譎，殺氣騰騰。周德威世之名將，恐其有詐。何況晉王大營不遠(yuǎn)，一經(jīng)交戰(zhàn)，援兵必至。到那時我想脫身，恐怕也就來不及了?！?

李存勖俟周德威、李存璋歸來，遂振旅班師，回轉(zhuǎn)晉陽。奉箭告廟，然后論功行賞。命周德威為振武節(jié)度使，加檢校太保、同平章事；加丁會檢校太尉，隨征諸將，各有升賞。于是下令國中，禁盜賊，恤孤寡，征隱逸，止貪暴，峻堤防，寬獄訟。期月之間，河?xùn)|風(fēng)氣大變。李存勖每次出巡，路遇饑寒百姓，必駐馬臨問。因此人情大悅，王霸之業(yè)從此打下基礎(chǔ)。

百事粗定，李存勖心情歡暢。忙里偷閑帶著朱守殷前去看望侯氏。從潞州回來后，侯氏被安置在教坊里。教坊使景進(jìn)、伶人史彥瓊、郭門高、周匝、敬新磨等人素于李存勖熟稔，對其用意心領(lǐng)神會，對侯氏生活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侯氏女扮男妝，假名錦官，儼然翩翩富家子弟，終日，在教坊品簫彈琴，輕吟低唱。眾伶人也樂得和她切磋琴藝，度曲正音。李存勖來時侯氏剛則彈過《霓裳羽衣曲》，正和大家交談。只聽郭門高道：“這支曲子在下也多次聽別人彈奏過，結(jié)尾大多紆徐舒緩。今日聽尊駕所彈，結(jié)尾促急，嘎然而止。不知何故？”

侯氏道：“此曲原名’婆羅門曲‘，開元中河中節(jié)度使楊敬述獻(xiàn)進(jìn)宮中。明皇命宮中依曲歌舞，嫌其結(jié)尾峻急，不似盛世升平之音。于是親加潤色，結(jié)尾時引聲益緩。據(jù)傳李太白奉命寫下《清平調(diào)》三首，楊貴妃邊舞邊唱。琴音與歌舞相得益彰，極盡妙曼婀娜之致，從此流傳于世。但此前，’婆羅門曲‘已隨胡商傳入中原，民間流傳的曲子，仍以結(jié)尾短促居多。安史之亂以后，十二支曲子已經(jīng)多半失傳。魏州有一琴師，本是琵琶圣手曹善才的入室弟子，尤其擅長此曲，故爾敝鄉(xiāng)能彈奏這支曲子的人不少。但可惜只是一鱗半爪、吉光片羽罷了！”

李存勖在門外聽侯氏把話說完，方才掀簾入內(nèi)，擊掌贊道：“真乃妙論！’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知音‘，果真是梨園奇材！越是吉光片羽，越是彌足珍貴。尊駕何不與眾多同道攜手，把這行將亡失的絕學(xué)整理復(fù)原，傳諸永久呢？”

眾伶人和侯氏見李存勖忽然到來，都慌忙跪倒接駕。李存勖笑道：“這又不是在戲臺子上，何必那么多禮數(shù)呢？都起來說話吧！”

侯氏和眾伶一個個叩頭站起，李存勖也隨便在眾伶間落座。史彥瓊道：“大王自登大位以后，再也難得相見，真是想煞我們了！”郭門高道：“前些日子，謠啄紛起，滿城風(fēng)雨。我們每日都為大王提心掉膽。后來李克寧伏誅，我們本來想進(jìn)宮道賀，大王又匆匆出征了。叫我們?nèi)绾尾粸榇笸醪傩?！”周匝接著說：“聽說大王旗開得勝，我們真為大王高興，正在想著法兒為大王慶賀，大王卻來看我們來了。我們何不即興為大王獻(xiàn)支曲子熱鬧熱鬧？”眾伶人齊聲道“好”。于是各施粉墨，齊奏管弦，吹拉彈唱，競獻(xiàn)技藝。李存勖初時一旁端坐，頷首微笑，間或擊節(jié)叫好，接著便禁不住搖首唱和；眾伶演奏到高潮時，李存勖再也難以保持王者的矜持，情不自禁地從坐上站起，跟著舞之蹈之，縱聲歌唱起來……

原來李存勖天性純真爛漫，自幼喜歡歌舞俳優(yōu)，音樂天賦極高，洞曉音律，笙簫弦索，觸手皆通，經(jīng)常出入于教坊之中，如伶人廝混。等到長大成人，并不以地位尊貴改變習(xí)性，仍然有事無事到教坊中來。眾伶歌舞于前，興之所至，便雜然其間，或歌或舞，或彈或唱。久而久之，伶人們也熟不拘禮，竟至把他當(dāng)作同儕中的一員了。

眾伶輪番獻(xiàn)藝，歌舞已畢，史彥瓊道：“大王萬機(jī)余暇，來看錦官，必有要事相商。我等叨光，得為大王獻(xiàn)藝，已屬榮幸之至，不能再攪擾了。盼大王不日再來！”說罷率眾伶叩頭退出。朱守殷輕掩朱扉，已悄聲回避。室內(nèi)只剩下李存勖和侯氏二人，侯氏不覺霞飛雙頰，梨窩如胭，低下頭來。李存勖走到她的跟前，輕輕為她取下巾幘，解開發(fā)髻，讓滿頭烏云蓬蓬松公垂下肩頭。侯氏無聲脫下長衫，露出里邊的粉荷色裙裾來。霎時間一位翩翩濁世美男子變成了一個貌若天仙的妙齡女郎。李存勖不覺心猿意馬。于是二人相攜進(jìn)入侯氏臥室，侯氏在妝臺前坐下，整理云鬢，貼黃描黛，淡施脂粉，更加光彩照人。李存勖一邊看侯氏梳妝，一邊嘆道：“如此天生麗質(zhì)，卻頻經(jīng)刀兵之災(zāi)！怪不得那日夾寨之中，聽卿彈奏琵琶，哀怨欲絕。文姬《胡笳十八拍》幾成絕唱，想不到竟然從卿那里第一次聽到。今日能否為我重彈一遍？”

侯氏道：“大王所命敢不聽從，只是怕學(xué)藝不精，冒瀆清聽。”說罷取過琵琶，轉(zhuǎn)軸撥弦，慢慢彈奏起來。李存勖細(xì)聽那琴聲，剛開始紆徐宛轉(zhuǎn)，繼而奔騰澎湃，呼天搶地，蒼涼悲壯，仿佛滾滾不盡的長江大河，噴發(fā)而出的融巖地火，把文姬十二年流離輾轉(zhuǎn)的悲傷苦痛從心底傾吐出來。再看那侯氏，懷抱琵琶，涕泗縱橫，早已如癡如醉，像個淚人一般。這時她仿佛就是歸漢的文姬，或者說文姬就是她自己，抑或說是文姬還是自己，連她也分不清了。

李存勖起初確實(shí)是在欣賞音樂，仔細(xì)琢磨的是音律聲韻，漸漸受到感染，由感傷古人轉(zhuǎn)而同情憐憫起面前這個女人來。他初見這個女人時，也確曾為她的美貌動過心，但又鄙薄其為殘花敗柳。今日一見又為她的才藝學(xué)識所折服，聽了她琴弦上傾訴，又深為她的不幸身世所感傷。不知是由憐生愛還是因愛生憐，等侯氏曲終收撥，李存勖便上前把她攬入懷中，輕輕為她拭去粉淚，溫言安慰道：“卿卿盡可放心，從今以后你再也不必?fù)?dān)心漂泊無依了。你看，本王這胸懷是如何寬厚堅實(shí)，還不能保你終生無虞嗎？”

侯氏轉(zhuǎn)身把琵琶放在梳妝臺上，雙膝脆倒在地，叩頭謝恩道：“蒙大王不棄，妾今生今世生死相依，永不相負(fù)！”說罷把頭垂在李存勖膝上嚶嚶啜泣不止。李存勖益加愛憐，雙手把她扶起，二人相擁入帳，緊緊抱在一起。

黃昏時分，李存勖起來，略加洗漱，讓侯氏仍著男裝，混在朱守殷等隨行侍從之中進(jìn)了王府，從此成為晉王侍妾。當(dāng)日把腰間玉佩解下，贈于侯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