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威、李存審自西北方向殺入夾寨。梁軍狼奔豕突，四散奔逃，投戈棄甲填塞道路。符道昭醉臥帳中，尚未醒來。侯氏驚醒后，以涼水數(shù)沃其面，方才把他喚醒。聽到地動山搖的喊殺之聲，又見火光四起，符道昭酒才醒了太半?；琶σ贿吪麙?，一邊傳令，命左、右驍騎黃角鷹、方骨侖帶兵迎敵。二人得令，免強收拾起來數(shù)百人馬，周德威、李存審已到跟前。交手不到三兩個回合，二將雙雙被擒。符道昭傳令之后，披掛上馬，不去迎敵，干脆縱馬奔逃。醉眼朦朧中，慌不擇路，戰(zhàn)馬跌入陷馬坑中。士卒正欲上前擒捉，符道昭突作困獸之斗，拔出佩劍，舞動如風，竄出坑來。恰巧此時周德威縱馬趕來，揮刀斬于馬前。

李存勖見各路人馬均已得手，十里夾寨如滾湯沃雪，頃刻間土崩瓦解，十萬梁軍落花流水，心中大喜，攬轡橫槊進入夾寨。滾滾煙塵間，忽聽一座帳篷中，琵琶聲響，不禁駐馬細聽。但聽曲音如泣如訴，依稀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蒼涼時如駿馬臨風，凄楚時如冰泉嗚咽，清爽時如明月照花。聲韻迭宕，如潛蛟幽谷起舞；心痛神傷如孤舟嫠婦夜泣。李存勖皺了皺眉，催馬欲行卻又勒馬回來翻鞍下馬，走進帳來。但見士卒散盡，將佐無蹤。唯有一女子，懷抱琵琶，清淚長流，輕攏慢拈，低頭瞇目旁若無人的在彈奏著。李存勖揮手命左右退出。待那女子一曲終了，開口問道：“夫人是何人眷屬，寨破兵敗，緣何不逃？”那女子眼不張，頭不抬，平靜答道：“荒垅窮泉，隨地可埋白骨，黃天厚土，何處不收冤魂？魏州屠城，早已家破人亡，今日兵敗，還向何處逃生？奴家本是河北大名府人氏，天佑三年，羅紹威借兵梁王誅除牙兵，我父母遭池魚之災(zāi)。逃難中與符道昭萍水相逢，被納為妾，隨侍夾寨。早晨將軍倉促出戰(zhàn)，至今未歸，料已身亡。妾弱質(zhì)女流，既已被俘，唯死而已！悉聽處之。”

李存勖見這女子臨危不亂，應(yīng)對從容，且又品貌出眾，才藝非凡，不覺心生愛憐?；仡^對帳外喚道：“會兒，過來！”朱守殷應(yīng)聲入內(nèi)，李存勖指著那女子說道：“為這位夫人戴上巾幘，秘密送回中軍大帳，妥為安置！”朱守殷躬身答道“是！”李存勖臨上馬又回頭交代道：“為夫人帶上琵琶！”

朱守殷小名“會兒”，本是李存勖的書僮。自李存勖入塾讀書，便終日陪伴。此人生性乖巧靈俐，善伺人意，頗得李克用夫婦歡心。李存勖繼位之后命他做了長直軍使，也就是侍衛(wèi)親軍首領(lǐng)。雖列戎行，但并不能沖鋒陷陣，只是隨侍李存勖左右，照顧起居，傳達旨意而已。后來官越做越大，雖無功勞可言，但每每構(gòu)人長短，撥弄事非，成為李存勖身邊重要佞幸之臣，這就是后話了。

且說駐守澤州的范居實、屯兵晉州的劉知俊先后從最早逃離夾寨的敗兵口中得知晉軍進攻夾寨的消息，連忙帶兵救援。范居實身當先鋒之任，澤州又和夾寨距離近，救兵如救火，得報后立即點起五千人馬，趕往潞州。兵過嵐水，便見夾寨火光沖天，急忙催促全軍，倍道急行。剛到三垂岡下，忽聽號炮聲起，一隊人馬當?shù)懒嘘嚁r住去路。旗門開處，一員大將提刀勒馬，高聲喝道：“范居實，夾寨已破，還不下馬投降，等待何時！”范居實定睛一看，原是丁會，于是開口罵道：“無恥叛賊！主上待你不薄，為何舉城降賊？我今正要擒你，你卻自投羅網(wǎng)。拿命來吧！”說罷躍馬挺槍，直取丁會。丁會正要催馬向前，身后一將怒馬而出，叫道：“殺雞焉用牛刀，待某生擒此賊！”丁會看時原是晉營大將史建瑭。二人都是勇冠三軍的猛將，槍快馬急，一交手便如電光石火，急風驟雨，頃刻間便是十數(shù)個回合。正酣斗間，范居實身后部伍大亂，殺聲陡起，原來是李嗣本從背后殺來。范居實大驚，哪敢再戰(zhàn)？拼命連攻三招，圈轉(zhuǎn)馬首，往斜刺里奔逃。丁會令旗一揮，陣勢忽變，似有千軍萬馬，吶喊著把范居實圍在垓心。范居實左沖右突，難以脫身，眼看著就要力竭被擒，右龍虎統(tǒng)軍徐懷玉，領(lǐng)兵前來救援，拼命沖入重圍，與范居實并馬突圍而出，逃回澤州。

晉軍大獲全勝，斬荻萬計。十萬梁軍幾乎全軍覆沒，拋棄的糧草、輜重堆積如山。周德威直到潞州城下，立馬壕邊，高聲喊道：“先王已經(jīng)去世，新主親自統(tǒng)兵到來，攻破夾寨，賊兵已退，進通快快打開城門，迎接新主！”李嗣昭站在城頭，但見城下戰(zhàn)塵蔽空，人歡馬乍，分不清是敵是我。對左右說：“周陽五一定是投降了敵人，朱溫派他前來騙我！左右取過弓箭來，看我取他性命！”李嗣弼勸道：“大哥不可莽撞，既然陽五口稱新主到了，何不親自一問？”李嗣昭覺得有理，于是手扶女墻揚聲說道：“既然新主王駕親臨，能否城下一見？”李存勖馬上喊道：“大哥！小弟就在城下，你難道認不出來了嗎？”李嗣昭聽聲音果真是李存勖，揮身細看，只見李存勖身穿白盔白甲，方信李克用確實已死，不禁悲從中來，放聲痛哭，幾至昏厥。李嗣弼及滿城將士悲喜交加，都哭起來。于是打開城門，迎接李存勖等人進城。

李存勖見李嗣昭不過兩年，雙鬢已白，面容憔悴，不禁熱淚縱橫。拉著他的雙手，把李克用臨終的話告訴了李嗣昭，并指著周德威說：“周王兄為救大哥，盡心盡力，舍死忘生。誠所謂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二位王兄如果以前果有什么誤解，經(jīng)此一役，還有什么不可瓦解冰釋，重歸于好呢？”李嗣昭聞言連忙對周威躬身施禮道：“昔日之事是進通誤解周兄了，多謝周兄寬宏大度舍命相救，從今之后若不與周兄同心同德，天地不容！”

周德威連忙還禮，真誠地說：“當年蒲州之敗，德威難辭其咎。賢弟所責，蓋出于忠義，并無私憾。你我二人并受先王殊遇，理應(yīng)戮力同心。以往之事就讓他過去吧，今后德威定與賢弟齊心協(xié)力共輔新主，成就大業(yè)！”說罷二人的手緊緊相握在一起。

攻破夾寨大敗梁軍的第二天，李存勖在三垂岡的玄宗廟前設(shè)宴慶功。席間他問周德威、李存審等人道：“龍紀之年，父王破孟方立于邢州，還軍上黨，那時本王尚不到五歲，也曾置酒于此。當時情況已經(jīng)記不得了。各位王兄都曾躬逢此事，可否回憶起來，講給大家聽聽？”德威道：“先王與孟方立曾經(jīng)數(shù)度交戰(zhàn)。龍紀元年之戰(zhàn)，大敗邢州兵于琉璃陂，生擒邢州大將馬溉，斬首城下。孟方立憂懼無計，飲酖而死。其子孟遷，求救于汴梁，朱溫命大將王虔裕帥兵赴援。先王慮腹背受敵，班師回轉(zhuǎn)河東。時值六月炎夏，三軍途經(jīng)三垂岡，先王見此處山清水秀，遂于此歇兵?！?

李存審道：“父王當時春秋正盛，但憂勞王事，連年征戰(zhàn)，須發(fā)已經(jīng)蒼白。軍中無以為樂，有一老兵，綽號’鐵笛兒‘，聲音清亮，唱得一口好曲兒。父王命他即席助興。鐵笛兒當即唱了一支’百歲歌‘，詞兒記不得了，大抵是說人生無常，功名富貴不值留戀，隱約有諷父王衰老之意?！?

李存勖環(huán)顧座中諸將道：“哪位卿家，可記得這首曲子的歌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