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種情況下,已經(jīng)人人自危。老作家巴金后來的回憶表達了他當時復雜的心情:“在這一屆的會上(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開始了對所謂‘右派’的批判,不僅在我們的大會小會上,在會場以外,在各個單位,在整個社會中都掀起了‘熱火朝天’的‘反右’運動?!薄霸跁h期間我的心情十分復雜。我一方面感謝‘領導’終于沒有把我列為右派,讓我參加各種‘反右’活動,另一方面又覺得左右界限并不分明。有些人成為反右對象實在冤枉,特別是幾個平日跟我往來較多的朋友,他們的見解并不比我更‘右’,可是在批判會上我不敢出來替他們說一句公道話,而且時時擔心讓人當場揪出來?!边@是當時全國許多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
傅小石作為江豐、吳作人的得意弟子,自然逃不過這一劫。加上說了胡風、民盟領導人的好話,這樣的人不是右派誰是右派?
一紙加急電報,將已在成都、重慶、桂林等地體驗生活的版畫系學生全部召了回來。迎接他們的,是校園內(nèi)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小字報和巨幅標語。
小石不服氣,江豐怎么會是右派呢?強調(diào)素描基本功就是右派嗎?國畫學點西畫的技巧就是右派嗎?晚上,躺在4號宿舍的木板床上,小石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翻身起床寫起了反駁文章。
一個早醒的學生去上廁所。經(jīng)過4號宿舍的窗前,見里面燈光還亮著,推門而入:“傅小石,你在做什么?”
“我在寫大字報。我要反駁他們的觀點?!?
小石剛巧擲下筆,長長地吁了口氣,隨手抓起桌上一個烤紅薯,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傅小石,你一夜沒睡?”
“是的?!毙∈劬νt,精神卻很亢奮,“你來看看,我寫的內(nèi)容怎樣,反擊是否有力?”
“哦,不不……”
那同學嚇得神色慌張,抽身便跑。
望著同學的背影,小石想,這同學怎么啦,平時在一起吹得烏拉烏拉的,怎么一遇到點事就這樣了呢?
小石的反駁沒起到絲毫作用,他所在的2號樓4號宿舍共有6名學生幾乎全部落網(wǎng),成為追隨江豐的學生右派。
小石作為4號宿舍的“宅主”被定為學生中的“右派小頭頭!”更有甚者,全院批判大會結束之后,小石所在的班,竟有三分之一的同學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革命的對象--右派分子。 眼看到手的畢業(yè)文憑,一夜之間付之東流。
7、
1958年,大躍進的號角吹起來,在美院頭號“大右派”江豐的帶領下,傅小石和美院的二十多個右派一起,被發(fā)配到河北雙橋農(nóng)場勞動。到了農(nóng)場,傅小石才知道,當上右派,真成了他的“光榮”,因為,同時發(fā)配到雙橋農(nóng)場勞動的右派有上萬人之多,其中不乏政要和社會名流,從政府部長到作家,教授,演員,大學生,來自不同職業(yè)的“右派分子”們濟濟一堂。傅小石久仰大名的作家丁玲、劇作家吳祖光等一時也都成了農(nóng)場的廉價勞動力。
開始,他們的任務是刨坑種樹。冬天的北方真?zhèn)€是天寒地凍、哈氣成冰。有個笑話,說半夜有人起來小便,等小便尿完走不動了,原來小便已經(jīng)在空中結了冰,需要拿木棒敲。在冰凍的黃土地上刨坑,猶如在鋼板上繡花,一鎬下去,啃出一個白色印痕,有時鎬頭被彈起來,當當響。
小石26歲,正是年輕力壯,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和凍地飆上了勁,當當當,接連幾鎬頭下去,火星直冒,震得胳膊發(fā)麻,虎口開裂,他仍在拼命地刨,一聲不吭地刨著,等刨開凍土層,渾身的衣服早已透濕。小石全然不顧,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汗,繼續(xù)向下刨。刨開凍土層后,接下來的土層就好對付了,噗的一聲,大鐵锨鏟下去,一大锨濕土就被鏟了上來。小石的干勁讓一同勞動的“右派們”傻了眼,經(jīng)常是別人還在望著凍土發(fā)呆,他一個樹坑已經(jīng)完成。
勞動的隊伍里大多數(shù)是老弱病殘和女同胞,平時哪里接觸過這種活,干不了一會一個個氣喘吁吁,那場面真叫一個“慘”。有個女同學打小在家就嬌慣,哪受的了這種苦,手上的血泡連成串,累的癱在地上,無論管教干部怎么叫喊,她說啥也不動了。小石看不下去,等自己任務完成后,便去幫助那些老人和女同胞。
咚咚,鎬頭上下飛揚。
“歇歇吧,傅小石,別累壞了身子骨?!崩辖淌趥兛粗∈质切奶塾质琴澷p,他們沒想到這個平時看上去瘦弱的尖子生還有這么一身蠻力氣。
“不要緊?!毙∈┖竦匦π?,繼續(xù)悶聲干活。
說實在的,剛剛被打成右派那會,傅小石內(nèi)心曾有過痛苦的煎熬,這種痛苦,是原先無論如何想象也體會不到的。
頭上頂著莫須有的罪名,被同學冷落,被學校拋棄,心中有著無限苦衷,卻又無處可講,無人可訴。那一份巨創(chuàng)般的攪磨,令人幾欲癲狂!一年前的秋天,小石和鄧家駒等同學到香山秋游,那滿眼看不盡的紅的山,紅的葉,紅的樹,引起他們對童年時光的回憶,勾起對共同居住過的四川山鄉(xiāng)的深深思念,那綠的山、綠的樹、綠的溪,綠色的空氣仿佛又在他們眼前晃動,他們相約來年暑假重返重慶金剛坡,作一次舊地重游。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成為奢望。
來到農(nóng)場后,小石逐步接受了嚴酷的現(xiàn)實,報紙上連篇累牘刊載批判右派的文章,疑惑中,他甚至覺得自己或許真的犯了錯誤,所以,真心希望用汗水凈化自己的靈魂,洗刷自己的右派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