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明白，只要它真的存在，人類是善于辨別微妙莫測的格式、拼圖、方向圖形的。可是同樣的，即使它根本不存在，人類也善于想象出來他想要的東西。的確，存在有一系列的脈沖，存在有一些靜電噪聲的配置，它們會突然之間給出一個中間停歇的節(jié)律，或者形成短暫的旋律。她把控制點撥轉(zhuǎn)到另一對射電天文望遠鏡上，這對裝置正在監(jiān)聽一個已知的星系射電源。她聽到射電頻率由高到低的一聲下滑音，一個“干擾嘯叫聲”——由于射電源與地球之間星際空間彌漫著稀薄氣體，穿行其間的電子對射電波產(chǎn)生耗散作用造成的。中途遇到的電子越多，發(fā)出的滑音就越多，也就表明射電源距離地球越遠。她聽到過太多這樣的聲音了，只要她一聽到這種射電波干擾的嘯叫聲，她就能準確地判斷出射電源的距離。這一次，她估計，來自一千光年之外——遠遠超出附近鄰域的恒星，不過仍然相當?shù)鼐窒拊诰薮蟮你y河星系之內(nèi)（銀河系直徑約十萬光年）。

愛麗將百眼巨人的工程設施轉(zhuǎn)回到巡天掃描狀態(tài)。仍然是沒有任何方向圖式。就像一個音樂家聆聽遙遠處傳來的滾滾雷聲。偶爾出現(xiàn)的小塊圖式會促使她注意，如此持續(xù)不斷一直到讓她無法忘記，甚至有時候情不自禁地倒轉(zhuǎn)磁帶，察看某一段特定運行的觀測記錄，是不是有什么她曾經(jīng)腦子里有過印象，而計算機對此忽略了。

在她的整個生活中，做夢一直伴隨著她。她所做的夢細節(jié)異乎尋常地清晰、結(jié)構(gòu)精巧完美、內(nèi)容豐富多彩。比如說，在夢中，她能湊到近前凝視母親的面孔，達到毫發(fā)畢現(xiàn)的程度，或者，清楚地看到一臺舊收音機后蓋的細節(jié)，她夢境中的視覺細節(jié)面面俱到。她總是能回憶起夢中的每一個微妙細節(jié)，毫無遺漏——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正承受著極端的壓力，像博士論文答辯之前，或者與杰西瀕臨分手的時刻?？墒乾F(xiàn)在她想回憶夢中的形象卻很困難。對于視覺細節(jié)的回憶能力幾乎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她開始夢見種種的聲音——就像一個生來就失明盲目的人。凌晨的幾個小時，她睡夢中無主導意識的內(nèi)心，時常會產(chǎn)生某些或長或短的曲調(diào)，這些都是她從來也沒有聽見過的旋律。她會突然醒來，發(fā)出聲控命令，點亮床頭桌上的臺燈，拿起為此事先準備好的鋼筆，畫出五線譜，把這段音樂記錄到紙上。有時候白天忙了一整天之后，她會利用錄音機把它重新播放出來，聽一聽是不是她曾經(jīng)從蛇夫座或摩羯座方向接收過。她不能不承認感到沮喪和無奈，整天就是那些東西在作祟，受到它們的困擾，那些電子、那些具有接受能力和放大能力不停移動的空洞、那些冰冷稀薄的氣體之中的帶電粒子和磁場，它們彌漫分散在相距遙遠的閃爍恒星之間的太空。

這是反復重復的單音符，音調(diào)高亢，陡升和急降的轉(zhuǎn)換的瞬間，嘈雜而凌亂。她極力回憶和辨認。她隨后確定，這是她三十五年來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她想起了，每次都要抱怨她母親，把曬衣繩的滑輪一拉，又是一批新洗的衣服晾在上面。她那時那么小，特別喜歡一大堆排列整齊的衣服夾子。當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會把臉貼在新曬干的床單上，那股氣味刺激而好聞，令她欣喜陶醉。現(xiàn)在能不能再聞一聞？她記得，自己大笑著，腳步蹣跚地走開，突然媽媽過來溫柔愛撫地把她舉得高高的，就像上了天，然后彎起胳臂抱著她，就像她是一堆疊放整齊的衣服，準備要放入父母臥室的大衣柜的抽屜里。

“發(fā)利箭博士？發(fā)利箭博士？”這個技術人員低頭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眼皮和輕柔徐緩的呼吸。她眨了眨眼，摘下耳機，對他歉意地微笑。有時候她的同事們?yōu)榱俗寪埯惸苈牭剿麄冋f的話，不得不大聲地說，使說話的聲音比放大的宇宙射電噪聲還更大。反過來，她回答的時候，滿心不情愿地摘下耳機進行簡短的幾句談話，為了能蓋住噪聲的音量，也得大聲地喊著回話。當她全神貫注忘掉周圍一切的時候，對于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觀測者來說，漫不經(jīng)心或者即使是生動有趣逗笑取樂的幾句交談，就像在巨大而寧靜的射電觀測的設施中間，產(chǎn)生了一場無緣無故不期而至的激烈爭論。不過現(xiàn)在她只是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剛才準是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