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終于抓出了一條蛔蟲,它順著我的食管爬上來了,在我喉嚨口里探頭探腦,弄得我喉嚨里脹脹的癢癢的,是那種想咳嗽又沒法咳出來的感覺。我拼命忍住干嘔,眼淚都憋出來了,弄得淚眼婆娑,終于用兩片指甲掐住了它,把它從喉嚨里扯出來。在扯它出來的過程中,我的喉嚨里有一種怪怪的滋味,說滑不是很滑,說癢不是很癢,都有一點(diǎn)。還有一點(diǎn)緊張,一點(diǎn)興奮,最后扯它出來的一瞬間,我渾身打了個(gè)抖戰(zhàn)。它的樣子有些詭異,陰郁灰白,彎彎曲曲,長度約等于一根筷子,只是太瘦,比我以前吃寶塔糖打下來的瘦多了。我看了它一陣子,便叫我媽,那天我媽正好在家里,我要讓她看看這條蛔蟲。我用指頭拈著它,讓它晃動(dòng),對(duì)她說這是從我喉嚨里爬出來的。她竟一點(diǎn)都不驚訝,很平靜地看看蛔蟲,又看看我,然后把臉皺起來,說:“扔掉吧?!?
我有點(diǎn)不甘心,把蛔蟲扔在門墻下的雨檐溝里,然后我坐在門口守著它。雨檐溝里耙著一層黑色的垢皮,它彎曲著躺在那兒顯得很刺眼。我就是要它刺眼。我爸回家時(shí),它已經(jīng)不那么光滑了,身子變得有些干澀灰暗了,我就故意用一根小棍子撥弄它。我爸果然朝它看了一眼,大約沒看清楚,問我撥的什么東西?我說,一條蛔蟲啊,我爸說誰把蛔蟲扔在門口?我說除了我,還有誰?它從我喉嚨里爬出來了。我爸跟我媽一樣,也不驚訝,他又看了看蛔蟲,然后看看我,但他沒說話,而是從廚房里拿來了火鉗?;疸Q頭對(duì)于這條蛔蟲來說太大了,他費(fèi)了很大的勁,還把我的小棍子拿過去幫忙,才把蛔蟲夾在火鉗上,然后他用火鉗舉著它,往巷子北頭的縮在偏巷里的公共廁所里去了。
我爸媽太讓我失望了,我都生生地扯出蛔蟲來了,可是他們竟然無動(dòng)于衷,可見他們多么麻木不仁。他們不是想辦法改善我們的伙食,或者也像對(duì)李文革那樣,給我吃一點(diǎn)偏食,哪怕半碗水泡飯也行??伤麄儾皇?。他們又給我買了幾粒打蟲藥??粗蛳x藥,我的心一沉到底。這就是殘疾。一個(gè)殘疾在他父母眼里就是這樣不值錢。他們一邊要顧著李玖妍,一邊要顧著李文革,至于殘疾李文兵,對(duì)不起,管你肚里有食沒食,吃打蟲藥吧。你摳出了一條蛔蟲,你不吃打蟲藥吃什么?
我還能做什么呢?我能把腸子掏出來給他們看,說你們看看我的腸子多透光???
因?yàn)槿狈I養(yǎng),再加上打蟲,我瘦成了皮包骨,就像我姐姐的小學(xué)課本里的一篇課文說的那樣,“三根筋挑著一個(gè)頭”。我的胳膊也快跟我的腿一樣,變成兩根軟耷耷的蔫豆芽了,我的凳子沉得像一塊死鐵,從老鼠街到紅旗路中學(xué),大約不足一千米,只走了五百米我就提不動(dòng)它了,好不容易挪到了我們初一(三)班門口,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快上完了。我們的老師本來是天塌下來都不管的,可能那天覺得我實(shí)在太過分了,便很客氣地問我:“李文兵同學(xué),還有五分鐘下課,你看你是進(jìn)來呢還是在外面等著?”全班同學(xué)故意--我一聽就聽出來是故意的--哄堂大笑,笑聲持續(xù)了至少一分半鐘,我的臉立即紫成了一只茄子。那五分鐘比五年還漫長,我既不好意思進(jìn)去,也不好意思站在門口。我是真正的進(jìn)退兩難。
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的時(shí)候,我昏昏沉沉地倒在街邊一棵鴨嘴樹下,多虧了一個(gè)叫蘇曉曉的女同學(xué),她把我和我的凳子都扶起來,還給我吃了一顆全世界最甜的水果糖。鴨嘴樹正在開黃花,陽光正在斑駁地落下來,我嘴里含著一顆水果糖。我真是感激萬分。蘇曉曉是我爸的同事--現(xiàn)在是他的領(lǐng)導(dǎo)--蘇酒糟的女兒,比我大三歲,也是個(gè)殘疾,不過她只殘了一條腿,后來我們還談過一陣子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