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玖妍就這樣從家里往沙口村搬東西,一年兩趟,春節(jié)一趟,國慶節(jié)一趟。國慶節(jié)挨著中秋節(jié),兩個節(jié)摞在一起,也算一個大節(jié),這樣的大節(jié)是不能放過的,所以她也要回家來搬東西。起初她搬得還不是很多,還不大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但后來就越搬越多了,就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了。她越搬越多是因為她越送越不踏實,你送了這個,那個送不送呢?雖然我爸教過她,要怎樣背著人,怎樣偷偷摸摸地送,但俗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人家知道你送了主任,副主任怎么想呢?你光送大隊干部,小隊干部又怎么想呢?俗話還說了,寧空一村,莫空一丁,既然你開了頭,送了,那就不能漏掉一個。關于這一點,也有俗話:你知道哪尊菩薩妝了金呢?于是她就像個肯賣力氣的搬運工一樣,眼看著就把我們家搬空了。
對于一戶人家的“空”,我認為沒有誰會比我的認識更深刻。一戶人家怎樣才算空了呢,不是家徒四壁,不是錢袋子空了,或者米缸空了,而是肚子。如果你覺得肚子空了,空得你一天到晚惦記它,不停地呑口水,那么你家里就是空了。那幾年我正在長身體,除了腿哪兒都長,因此肚子比任何時候都空得厲害。這時候光呑口水是沒用的,越呑口水它越空,最后它會逼得你胡思亂想,比如油膩膩的紅燒豬腳或紅燒排骨,直想得你滿口冒水。而巷子里又總是有一點風,總是把別人家做飯炒菜的味道吹過來,真要把人逼上絕路。這就叫惡性循環(huán)。我常常是一邊咕嘟咕嘟地呑著口水,一邊告訴自己別瞎想,可這同樣是惡性循環(huán)--你越是叫自己別想,心里越是想得厲害。意志在這時候不起半點作用。更為嚴重的是,肚子一空蛔蟲就猖獗起來,它們到處亂鉆,肆無忌憚,暢通無阻,好幾次都快鉆到了我的喉嚨口了,我把指頭塞進喉嚨里去抓它們,它們又狡猾地縮回去了。我徒勞一場,還摳得自己呃兒呃兒地一陣干嘔。干嘔是最難受的事,腸胃都要倒出來了,眼前就像飛著一群金光閃閃的蚱蜢,就像是從肚子里飛出來的,飛到眼前來了。
那時候我滿臉蟲斑,頭發(fā)又枯又黃,晚上睡著了就咯吱咯吱地磨牙。我開始仇恨那只大號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我覺得它是一個強盜,它從我嘴里搶東西。有一天我趁家里沒人,把我爸的剃須刀片卸下來,恨恨地在那只旅行袋上劃了兩道半尺長的口子。
就為了這兩道口子,我爸接連在我頭上鑿了幾個炮栗子。他看著我,明知故問,“你說,這是誰干的?”我說不知道。我還假聰明,怕臉上藏不住,裝出一臉的無辜,拄著凳子往外走。誰知這一走,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爸眼都不眨一下,手又長,一把就揪住了我,二話不說就鑿炮栗子。因為業(yè)余做木匠,不是拿斧頭就是拿刨子,他的指關節(jié)很硬,跟石頭一樣,幾個炮栗子一鑿,我眼前又冒金星。他邊鑿邊問:“你還想走?你這么壞!你說你割它做什么?它礙了你什么事?”我當然不說,因為這時候說或不說都沒有意義。我也不是不懂事,其實沒腿的人懂事早,我不過是被肚子弄得沒辦法,就是換了神仙也要割那兩刀的。可是我爸還要繼續(xù)鑿我的炮栗子,他說:“看我不鑿通你的腦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