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金竹鎮(zhèn)沙口村時,黃花萍很熱情,讓兒媳婦一個人守攤子,自己帶我們?nèi)チ松晨诖濉@罹铃姆繓|--也就是黃花萍的父母--還健在,如今這兩個老人一個耳背一個眼花,眼花的把一只耳朵對著黃花萍,耳背的把臉湊過來看我。黃花萍說了半天,眼花的聽明白了,把癟嘴對著老頭的耳朵,大聲說:“玖妍呀,玖妍,聽到了嗎?這是她老弟,唉,老弟,玖妍她老弟呀!”見老頭還不明白,老太婆便搖頭嘆氣,說:“聾了,聾到底了,打雷都聽不到了。”
黃花萍擼起袖子,揭下父母的床單,拿到溪邊洗去了。小雞公把我推進了左邊的廂房。房間不大,約十個平米左右,有一股干霉味。墻也是泥糊的,顏色黑黃。墻上還有一張褪了色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的劇照,耷拉著一個角,卻沒遮去李鐵梅的臉。房間里沒有床,我猜床原來就擺在李鐵梅下面,那個位置適合擺床,但現(xiàn)在疊放著兩條長凳??繅鞘且粡垱]漆的光板桌子,木頭顏色是暗沉沉的。我把輪椅搖過去,在桌子前坐著。桌面上蒙了一層灰,我用手把灰抹掉,還能清楚地看到幾點洇在木紋里的藍墨水。我想這大約是李玖妍當(dāng)年寫信或?qū)懰枷雲(yún)R報時灑落的。我下意識地抬頭看看,結(jié)果看到了一只十五瓦的電燈泡。兩個老人跟在我們后面,我問眼花的,“什么時候裝的電燈?”這句話她怎么也沒聽明白,我就指指電燈,結(jié)果耳聾的卻伸手把燈拉亮了。
李玖妍雖然有幾封信都提到過修電站水庫,但再往后卻沒有了下文,沒說電站發(fā)了電,也沒說沙口村點上了電燈。倘若沙口村點上了電燈,她決不會漏掉這么輝煌的一筆,她一定會告訴我們。這說明沙口村那時候還沒有電燈,她寫信時點的只能是柴油燈。后來我在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玻璃瓶,窗臺很窄,位置也高,齊了小雞公的肩膀,窗條是三根豎著的沒剝皮的小棍子,小玻璃瓶緊靠著一根小棍子。小雞公撥掉蜘蛛網(wǎng),把瓶子拿過來,原來是一盞自制的油燈,燈管里還有用草紙搓成的燈芯。我接過來聞了聞,依稀還有一股柴油味。這種氣味一下子就沉到我心里去了。
我對老婆婆說:“我想要這盞燈?!崩掀牌挪[著眼睛看那盞燈,我又說了一遍,她聽清了,說:“你們那里還沒有電燈嗎?”我說:“紀(jì)念?!辈恢牄]聽清,她說:“唉,一個舊燈盞,要就拿去吧。”
那天我還去蔫瓜家看了看。村里人大約有些好奇,他們都遠遠地看著我們。一些人家門口的曬簟上曬著筍干薯片和油茶子,空氣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臭腳味。我們走過一條用煤矸石填起來的土公路,到了蔫瓜家。從前李玖妍在信上說蔫瓜家是泥墻草屋,如今的房子卻是又高又大,院墻也是高高的,門樓柱子上還貼了紅墻磚。只可惜蔫瓜沒福氣,十年前就翹了辮子。他老婆許鳳英還在,干瘦得像個黑漆漆的骨頭架子,見了我們就問是不是買煤?她的嘴漏風(fēng),把煤說成“回”,她說:“是買回的吧?買回找他們,我不管?!彼f的“他們”是指她那三個兒子,聽黃花萍說那三個兒子都在開小煤礦,都發(fā)了點財。我對她說我不買煤,只想看看她家的舊房子。她倒是一點不聾,但脾氣很大,瞪著灰眼珠說:“看舊房子做什么?”我說不做什么,就是看看。她說:“一棟破屋有什么看頭?拆了!早拆了!”我又問她還記不記得李玖妍?她立即警覺起來,眼睛便像利刺一樣刺了我一下,說:“你是哪個?”我說:“隨便問問,聽說這個人過去在你家住過?!彼念^搖晃起來,“你莫提那個賤貨還好些,提起來我就生氣?!蔽覇査氖裁礆猓克f:“你說生的什么氣?她一個小賤貨,卻平白壞了我兒子的名聲,說我兒子看她洗澡,我兒子會看她洗澡?你打聽打聽,哪個不說我兒子本份?可憐我三個兒子,都打光棍打到三十幾歲!真是老天有眼吶,她沒得到好報應(yīng),聽說很慘吶,很可憐吶,可我的兒子呢,你去看看他們的老婆,個個都一朵花似的!”
我走時,她又像利刺似地看我,說:“你說你到底是哪個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