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下鄉(xiāng)插隊后寫給家里的第一封信,又是晚飯后寫的,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感受都很鮮活,所以信寫到末尾就忍不住要抒抒情。
晚飯是在房東蔫瓜家吃的,這是她在沙口村吃的第二餐,吃的是南瓜粥和紅薯。南瓜粥和紅薯都很香,蔫瓜的老婆許鳳英還特意給她了煎了一個荷包蛋,她不肯吃,說她是來接受再教育的,以后還要天天在一起吃飯的,不能搞特殊。許鳳英說就一個蛋,不特殊。她說就我一個人吃,怎么不特殊呢?許鳳英說那就今天特殊一下,以后不特殊了。許風英不容分說地把荷包蛋按在她碗里,她覺得夾來夾去不好,也不衛(wèi)生,就吃了,然后就回到小披屋里寫信。抬頭她寫“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弟弟”,落款時寫上了時間。她以后的信也都是在晚上寫的,抬頭也都是“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弟弟”,落款也都有準確的時間,某年某月某日,夜,幾點幾分,然后是“女兒玖妍于油燈下”。
信是我爸讀的。以后的信也都是他讀的。他對于“親愛的爸爸媽媽”特別有感觸,說她長大了,懂事了。每當讀到“女兒玖妍于油燈下”時,他都會下意識地抬眼看看電燈,不管白天黑夜,不管燈是不是亮著,他都要看一眼。我媽也像被傳染了似的,也跟著他抬眼看一看電燈,也一樣不管燈是否亮著。這時候他們都不說話。后來我也跟他們一樣,也看看那盞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白熾燈。不看燈的只有李文革,他太小了,還什么都不懂。
李玖妍第二封信的內(nèi)容是禾桶。她說沙口村打谷子用的是禾桶,禾桶四四方方的,有桌子那么高,桶板很厚,在桶沿上又幫了一塊寬寬的木頭。四塊木頭在四個角上交榫,榫頭像黃牛角似地叉在那里。起初她不知道這種像怪獸似的器物是干什么用的,見他們把一些這樣的桶抬到田里來,還猜他們是要在這里洗澡。寫到這里她嘲笑自己,真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認得韮菜和麥苗,還以為人家要舉行一種類似沐浴齋戒般的儀式來慶祝豐收,卻沒想到這是一種農(nóng)具,是要打谷子了。他們打谷子都是在下午,太陽開始往山那邊斜了,清早割倒的稻子已經(jīng)在田里曬得酥蓬蓬的,這時候抓起一把稻子,用力甩起來,稻穗打在桶壁上,砰地一聲,谷子便全落進了桶里。她說她已經(jīng)學會了打谷子,也能像他們那樣,甩得那么有力,甩出一聲砰響。這是她學會的第一件農(nóng)活。她很詩意地說,禾桶是收獲的象征,它們砰砰的響著,此起彼伏,就像一面又一面大鼓,鼓聲響徹了山野,金色的谷子在禾桶里涌動飛濺,桶里的谷子越來越多,那情景真是令人感動。
她的第三封信很短,是在水庫工地上寫的。她沒說他們怎么修水庫,怎么挑土抬石頭筑大壩,而是帶點炫耀地告訴我們,她手上已經(jīng)長出繭子了,肩上也長出繭子了。她很憧憬地說,我們修好了水庫就可以建水電站,等水電站建成了,金竹人民公社就有電燈了,沙口村也有電燈了,她就不用在油燈下寫信了,她的腦門就不會被油煙子熏得黑油油的了。接到這封信時已經(jīng)快到陽歷年了,天氣變得有些冷了,老鼠街是一條窄巷子,晚上風從巷子里穿過時會發(fā)出陰森森的嗚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