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我們家的事,怕是夠說一陣子的。
我們家跟別人家一樣,有父母有孩子。我有個姐姐,叫李玖妍,李玖妍下邊有兩個弟弟,一個當(dāng)然是我,另一個叫李文革,也是我的弟弟。說到我弟弟李文革,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爸媽的日子過得一點(diǎn)都不順,兩人又經(jīng)常鬧點(diǎn)別扭,怎么忽然有心思給我們弄出一個弟弟來?他們生孩子也不像別人那樣,一鼓作氣生完了事,他們是冷不丁地生一個,過好幾年,又冷不丁地生一個,我姐姐李玖妍比我大了近七歲,李文革又比我小八歲,生得這么稀,生兩個就算了,還要再生個李文革干什么?況且那時我爸已經(jīng)不年輕了,他比我媽大了近十歲,從表面上看身體也不是很好,單薄干瘦,皮膚像死魚肚子一樣灰灰的白白的,缺少血色和水分,動不動就要抓癢。他抓癢時齜著牙,把動靜弄得很大,似乎抓的不是身子,而是一塊粗砂紙,嗞嗞喳喳地響個不停。抓完了前面,他就把衣服撩起來,將一個瘦骨嶙峋的脊背拱到我媽面前,要我媽幫他抓。我媽很潦草地敷衍他幾下,就給他把衣服放下來,說:“好了。”我爸又把衣服撩起來,聳起瘦肩胛,還很笨拙地扭幾下,要她再抓,“才抓了幾下?你認(rèn)真一點(diǎn)好不好?”我媽便找出一個老頭樂扔給他,叫他自己抓,他不肯,說癢是要別人抓才過癮的,你就再抓兩下吧。我媽不理他。我爸等了半天,脊背都等涼了,只好罵罵咧咧地抄起老頭樂,賭氣似地在自己脊背上亂捅亂刮,把脊背刮得紅一道紫一道,直到滲出幾粒血珠子,才恨恨地把老頭樂扔掉。
他們經(jīng)常為抓癢這樣的小事吵架,有時甚至紅臉,一連幾天互不搭理,由此可見他們的感情不是很好。所以我猜來猜去,覺得他們生弟弟還是因?yàn)槲?。我是個殘疾,兩條腿像蔫豆芽,他們大約怕我這輩子娶不到老婆,會斷了他們李家的香火,同時也擔(dān)心我將來無依無靠,――李玖妍總是要嫁人的,作不得太大指望的。若是有個弟弟就不一樣了,不但能傳宗接代,還能捎帶著照應(yīng)他的殘疾哥哥。一個“弟弟”解決了兩個問題,否則他們哪來的動力?尤其是我爸,食品供應(yīng)那么緊張,一個月難得見到幾次葷腥,白天要上班,晚上動不動就開會呀學(xué)習(xí)呀,還要不斷地寫體會寫認(rèn)識寫檢查,因此他的精力應(yīng)該是很成問題的。如今我也算是中年人了,也有過夫妻生活,我知道琴瑟和諧是怎么回事,更知道食物對于一個中年男人的重要性。俗話說男要吃女要睡,光吃這一條,我爸就不行。
我這樣猜測--尤其是后一個原因--多少有點(diǎn)自艾自憐的味道,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爸愛不愛我我不知道,我媽毫無疑問是愛我的,或者說多少有一些愛我的,這一點(diǎn)我可以拿紅棗作證。我媽長年胃寒,經(jīng)常用一個黑藥罐子咕嘟咕嘟地?zé)踔兴?,吃藥前她先潷出藥湯,再用筷子從藥渣里把那幾顆煮得胖胖的紅棗搛出來,拿給我當(dāng)零食吃。我小時候最記得的零食就是這種稀爛腫脹的紅棗,雖然有一股濃濃的怪怪的藥味,但畢竟還是紅棗,吃著吃著就會吃出一絲棗香和甜味來。
我爸媽的感情不好大約有兩個原因,一是年齡相差較大,二是門戶不相當(dāng)。我媽嫁給我爸時才剛滿十七歲,是洋布店唐家的大小姐,而我爸還差兩個月就過了二十七了,又是貧寒出身,按通俗的說法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