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活稍稍好起來,來了母親之謂“大亂鋼鐵”。曾點過哥哥姐姐名的中學校長向同學們宣布:“兩年進入共產(chǎn)主義!”
我是高中生了,已懂得兩道加法:馬克思的——共產(chǎn)主義=物質(zhì)極大豐富+覺悟空前提高;列寧的——共產(chǎn)主義=蘇維埃政權+電氣化。
現(xiàn)實生活與導師的“加法”卻分道揚鑣了。
“電氣化”了:家中電燈的光亮令罩子燈退避三舍。只是我們都失卻了爭光搶亮的興趣,在為“小高爐”夜以繼日搞運輸。什么XYZ,什么氧化還原反應、卷舌音,全丟在九霄云外!我曾一宿搬三趟磚,一次兩塊,行程四十里,食堂也實行“共產(chǎn)主義”了,地瓜蛋隨便吃!于是,我有了一道新加法:共產(chǎn)主義=一宿搬六塊磚+敞開供應大地瓜。只是我的胃不作美,吃地瓜吃得直冒酸水。于是我不無向往:什么時候吃上碗有油有鹽的煎餅花兒,這“共產(chǎn)主義”竟不要也罷了。
母親的鍋終于砸了。并非為了賣鐵供子女上學,而是裝進老太太們自制的坩堝中煉“優(yōu)質(zhì)鋼”。結(jié)果變成了一推青不青、紅不紅的海綿鐵。
等到中學校長預言共產(chǎn)主義到來的歲月,地瓜已變成了“高檔商品”。我們堂堂高等學府竟供應起狗都不予問津的“代食品”來。好在有中華民族的脊梁骨替我們承受“×分天災,×分人禍”的重壓,周恩來總理親自下令提高了大學生的助學金、伙食費,大學里竟沒有出現(xiàn)餓殍。在浮腫病剛剛退去時,戎馬終生的陳毅元帥又在廣州會議上號召大學生向科學進軍,振臂一呼,應者云集。我和哥哥姐姐都在家門口上大學。周末回家,又爭搶臺燈下的有利地形,有的讀原子物理,有的鉆高等數(shù)學,有的讀《文心雕龍》……
那年考過了頭一門課,母親炒了些煎餅花兒,給三個吃夠了“瓜菜代”的大學生過“開齋節(jié)”。大家邊吃邊議論考試。我因為把托爾斯泰的生卒年月答錯了,俄蘇文學史能否得“優(yōu)”?頗犯嘀咕。三哥又來訕笑我:“這叫旗開失敗,馬到垮臺。你就是吃飯數(shù)第一,瞧,‘這餅真香’!”
我的臉“騰”地紅到耳根,仿佛又看到那幅捉弄人的漫畫,那啃油餅的大豁牙。在我們這些讀書人看來,學業(yè)上不能爭光,是比懶與饞,更為見不得人的。
物換星移,逝者如斯。一九七○年,我那個見了煎餅就咧嘴哭的妹妹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了。她是七兄妹中第七個大學生。我們則是回族醫(yī)生家第一代大學生。我們七人都曾抱著玫瑰色的理想去日夜攻讀考大學。有的向往親手發(fā)射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有的企望成為當代的扁鵲、華佗,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有的憧憬下筆繡辭,揚手文飛,為民族文化平添春色。進了大學,更是人人矢志握靈蛇之珠,個個力圖抱荊山之玉,五年寒窗,胼手胝足,朝詠外語于晨熹中,暮誦文獻于華燈下……
然而,十年浩劫,國難民憂:造反有理,讀書無用;“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案后一腔凍豬肉,所以名為姜侍郎”。我的大妹妹是學自動控制的,畢業(yè)時因為是“劉少奇的黨員”,被貶到縣城,分配當售貨員。據(jù)說,賣無線電元件對于工業(yè)大學五年制畢業(yè)生,仍算“專業(yè)對口”!我們另外的人呢,或靠邊站,或當“老?!?,或干“火頭軍”。一言以蔽之曰:臭老九。泰然獨坐,百憂俱至;瀹茗對談,哀憤兩集:你的計劃成了水中月,她的打算變?yōu)殓R中花,我的勞動付諸東流水……我百思不得其解:母親用煎餅花兒,人民用助學金,供我們讀十七年書,難道是為了讓我們跟在地富反壞之后,忝列第九?我是何等懊惱煩悶啊!
三
前天,小妹對鏡糾正日語發(fā)音,忽然說:“我的下巴就是比我女兒的寬,歸根到底,我也是吃煎餅長大的,咀嚼肌格外發(fā)達?!?/p>
“你閨女不至于見了煎餅咧嘴就哭了?”我揭她的短。
“她最愛吃煎餅了?!毙∶眯ξ卣f,“可你看,人家吃的什么煎餅?”
說著,她從桌上拿起一包塑料紙包裝的糖酥煎餅。那是用小米加香蕉、菠蘿、桔子、白糖制成的,比一般糕點還要昂貴的山東名產(chǎn)?!拔幕锩鼻?,只能從高級賓館買到,現(xiàn)在,泉城處處可見。并成為小妹母女的日常早點了。
母親不以為然,說:“如今,煎餅都成了甜的,咱可沒攤過……”
變甜者豈止是煎餅?還有我們的生活!閉門獨坐,讀書攻關;醇酒對酌,笑語綿綿:你提了講師,我升了工程師,她入了黨;你的論文得發(fā)表,我的設計已過關,他開始學第三門外國語。一言以蔽之:學以致用,爭做貢獻……
我丟一塊糖酥煎餅在口中嚼著,贊嘆道:“香甜如飴,酥脆可口,這股甜蜜勁兒,真適合除四害后咱們老九的心境。”
三哥又挖苦我一句:“這餅真香!”
大家哄堂大笑。又一致斷定:“這糖酥煎餅花兒不及母親那有油有鹽的煎餅花兒可口?!?/p>
“為什么呢?”我很感興趣地問。
有的說,這煎餅甜得發(fā)膩,失去了做魯中勞動人民主食的資格,因為山東人不嗜甜。
更多的卻說,因為母親的煎餅花兒引起大家對“早晨”的聯(lián)想。
不是嗎?那陣子,我們吃煎餅花兒,我們搶罩子燈亮兒,我們穿補丁衣服,弟弟揀哥哥的,妹妹拾姐姐的,清貧樸素,甚至不免寒酸??晌覀冞@幫黃毛丫頭、毛頭小子,恰如初生的新中國,奮發(fā)向上,朝氣蓬勃!我們多想再揣上煎餅,哼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去扭大秧歌!那或許會使我們對失而復得的教書——讀書權利加倍地珍視;那或許能令我們將十年創(chuàng)傷留下的瘢痕盡快消除;那或許使我們在大學講堂、實驗室中、手術臺上,更多地想到民族殷切的期望,國家復興的重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