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一個人平日里散淡恬靜,與世無爭,輕聲細語,拈花微笑,就可以說是有“吃茶的心境”了。我常常有個胡想,如果老莊思想產生的年頭,茶文化已經成熟,那么,老莊思想被這茶香一熏,或許陰差陽錯熏成了我們的主流文化。這也說不定。其實茶在中國的流傳,差不多是與佛教的流傳同步的。盡管我不信佛,但我愛茶。以至見了帶“茶”字的東西,我也喜歡。南京有個地名叫“大仕茶亭”,“大仕”是不是這樣的寫法,我已記不清了,但“茶亭”兩字,肯定是沒錯的。我去過不下十回,在莫愁湖附近。但每次去“大仕茶亭”的路上,還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座大茶亭,茅草瀟瀟,等待在路旁。我仿佛看見了,盡管這一帶已是高樓大廈。因為“茶”字,連日本俳人小林一茶的俳句,我也極喜歡,曾經用寫經體抄過一通。
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詩人米沃什寫過一首詩,有關小林一茶,有這樣的句子:
白霧巨大的靜默
在山叢中醒來
屋檐上凝聚著微滴
也許還有那另一座房屋
這是一個多好的吃茶地方。在我看來,還很有吃茶的心境。杯茶在手,當然是要好茶,即使身處鬧市,內心里的確“還有那另一座房屋”。那房屋就是寧靜的所在。
夜里睡得好,早晨起來就神清氣爽,這時候,泡一杯“碧螺春”是最適宜的。我總覺得早晨是喝“碧螺春”的最佳時間段,其茶清淡,但清而豐,淡而腴,更主要是色鮮味新,能除一夜宿舊氣。泡茶的器具,紫砂為上,但我泡“碧螺春”卻愛用玻璃杯,為了欣賞它的茶色。我曾有一只法國造的玻璃杯,品質晶瑩剔透,造型又峭拔,用它來泡“碧螺春”,像是一次中西文化的最好交流。泡“碧螺春”時,要在杯內先注上水,再加茶葉,因為它絕嫩,一如二八妙齡,太熾熱了會傷了它。我在注水時,是不使杯滿的,留兩截手指節(jié)的余地,“碧螺春”放下后。忙把杯口湊近鼻子,香會蓬蓬地在鼻端彌漫。因為早為它留下了空間,這香顯得飽滿,停佇的時間也就長些。
“碧螺春”之嫩,一個最好的證明就是隔夜開水也能泡開它,杯內注上水后,茶葉一放,照樣是沉魚落雁,是不會浮在面上的。但開水一隔夜就老了,就死了。我們現(xiàn)在已無條件吃上“天下第一泉”或“天下第二泉”的,吃得上的只是龍頭一開,嘩嘩流來的自來水,只得把自來水在七石缸里存放上一夜。第二天現(xiàn)燒現(xiàn)吃。剛燒開的水是活水,沸騰的時間一長,雖然沒有隔夜開水那么老,但也是風燭殘年了。泡茶的水,自然很重要,尤其是“碧螺春”這二八妙齡,不配個翩翩少年是如何了得。
寫到這里,我想起蘇幫菜中有一款名肴,叫“碧螺蝦仁”,每到“碧螺春”新茶上市之際,一些飯店就紛紛推出,作為時令菜。我在蘇州生活多年,實在沒吃到過一回有茶味的,就自己動手做給自己吃,并革新了一下:蝦仁上好漿后,放在冰箱里冰上半小時左右,是為了使?jié){掛住,臨下鍋時,要用紗布把蝦仁的水分吸干。這些都是基本法,我的革新之處是在油鍋半熱時,抄一撮“碧螺春”放入油鍋,“碧螺春”受熱后,會菊花般舒展開來,色澤金黃。這晌的油鍋是茶香四溢,裊裊上升,鄰居都聞得到?;鸷蚝苤匾选熬瞻辍睋瞥?,此時,它是脆的,碾碎后拌進蝦仁,讓它們和光同塵。我的“碧螺蝦仁”真正是有“碧螺春”茶味的。烹飪界的某權威到我家小酌,嘗了此菜,也大大夸獎了一番。
據說“碧螺春”過去叫“香煞人茶”,采茶的時候、只讓處女去采,采之前上下沐浴,采下的茶葉貼放在胸口,處女的肌膚體溫能增加茶的香度。后來,乾隆下江南,吃到“香煞人茶”。龍心大悅,只是覺得此茶名太俗,遂改為“碧螺春”。這只是個傳說。以前人喜好皇帝,故什么都想附會到龍頭老大上去?!氨搪荽骸钡摹氨獭?,是指茶色;“螺”是指茶形,它的每一片茶葉的形狀,都是蜷曲如螺的;而“春”的解釋,就說法不一了,其中有一種,說得風流蘊藉,說“碧螺春”的“春”,是指茶味溫暖如春。
吃“碧螺春”茶時,讀讀杜牧的清詞麗句,最是相得。茶水淡下來之際,一個早晨、一個上午就過去了。
下午,泡一杯“白毫”,或泡一杯“龍井”?;蚺菀槐白瞎S”,其味自長了。
我極愛“紫筍”這名。它產于浙江長興。長興是茶神陸羽的故園,臨近太湖,人杰地靈。我手邊有一本《全唐詩話》,中有“陸鴻漸”條:
太子文學陸鴻漸,名羽,其先不知何許人。竟陵龍蓋寺僧姓陸,于堤上得初生兒,收育之,遂以陸為氏。及長,聰俊多聞,學贍詞逸,詼諧辯捷。性嗜茶,始創(chuàng)煎茶法,至今鬻茶之家,陶為其像,置于湯器之間,云宜茶足利?!櫇u又撰《茶經》三卷,行于代。今為鴻漸形,因目為茶神,有售則祭之,無則以釜湯沃之。
這本《全唐詩話》是本偽書,偽托宋代詩人尤袤之作。但文字的氣味卻并不寡淡。而我前不久喝到的“紫筍”,卻是偽紫筍?,F(xiàn)在偽茶假茶太多,常常使我失了吃茶的心境,變得煩躁不安。最不利于安定團結的,在我看來,就是這些作偽造假者了。把陳年的老茶葉染上綠顏料,從枇杷葉上刮下點毛,灑到其中,以充“碧螺春”的絨頭。既使消費者破財,又不利消費者的健康,如果中國有狂歡節(jié)的話,或許還說得過去,因為吃了如此新茶,舌頭一伸,綠幽幽的。
江南人把吃茶,看作很重要的日常生活。飲食文化的“飲”,如果光有酒沒有茶的話,是很空洞的。
江南人,尤其是蘇州城里人,是不吃花茶的,如說某人不解吃茶的趣味,或茶品低下,就會很不屑地嘀咕一下:“吃花茶的?!蔽覜]有這么絕對,花茶自有花茶味,花茶宜用大壺大罐大壇大甌地泡,水要熱,趁熱喝,對于花茶,用一個“喝”字,比用“吃”字傳神。
喝花茶的時候,宜讀元曲,宜讀彈詞,宜讀子弟書,宜讀雜文。
蘇州人不吃花茶,因為當初的花茶的確來路不正。北方不產茶,茶從南方運往北方,路途遙遠,但茶性敏感,容易串味,也容易霉變。運到了北方,已串味了,已霉變了,怎么辦?茶商就想出個歪點子,以茉莉等花遮丑。名之為“花茶”,不料歪打正著,竟大受歡迎。當然以后走上正道,但因為出處在此,所以花茶在蘇州總不是名正言順的樣子。蘇州人紅茶也吃得極少,主要是綠茶。
北京人把綠茶喊作“青茶”,倒也有趣。
在冬天,在雪朝,風風雨雨,能吃上一杯紅茶,我想,是有福的。紅茶之色,如丹楓趵夢痕。
紅茶的味道,對我而言,像是往事的味道。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曾用過一個筆名,“宋紅茶”,我祖母姓宋。我覺得這是我最好的筆名。后來我不用了。是因海寧已故老畫家沈紅茶先生。我再用這名,有奪人之美或占人便宜之嫌吧。沈紅茶先生的繪畫,我沒有見過,但我真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