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好幾次都想去的……”

慧婉支支吾吾地回答。剛離婚的時候，她幾乎每晚都難以入眠，依靠的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那段時間，她真的想過要去一趟精神科。然而，對她來說，將自己的一切悉數(shù)告知對方是絕不可能的事情。這樣的感受無異于扯下身體的最后一塊遮羞布，因而不管對方是誰，慧婉都絕不會原諒他。

她仿佛才明白過來，英善為何把生病的事告訴京惠，而唯獨不告訴自己。她們在這一問題上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或許前些日子和善佑提出分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或許就是那樣?？烧娴闹挥心菢用?？

“知道么，最近太太們都往醫(yī)院的精神科跑。虧你還是個作家呢，連這個都不知道……其實我們都沒有生病，要是這世上哪怕有一個人能靜下心來側(cè)耳傾聽自己，我也好，英善也罷，就不用跑去那樣的地方了。說到底，那些人只不過幫助我們開口罷了，然后再想方設(shè)法讓我們把心事都說出來，剩下的也只是傾聽而已。天下間居然有這般輕松賺錢的職業(yè)，靠的僅僅是聽人說說話……總之，剛開始的確覺得心情暢快不少。偶爾醫(yī)生還開些安定情緒的藥，吃完覺得整個人都平靜了。可某一天當我推開會診室的門，發(fā)現(xiàn)醫(yī)生依然對我笑臉相迎，甚至客氣地招呼我‘請進’，那時我就發(fā)誓再也不到這個地方來了。因為那個人從頭至尾哪怕一刻都沒有停止過微笑?？伤灿衅拮影?，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每天都面帶笑容的呢？難道他們之間從不爭吵么？即使孩子生病也不會焦慮？怎么看都覺得那樣的人虛偽，我再也不愿對著那樣的虛偽之徒說話了……也再不想聽到戀父情結(jié)之類俗套的話題。即使他并不虛偽，也的的確確活得很幸福，那我也沒有必要再和他談話了。幸福的人怎么會理解他人的悲傷和憂慮呢？沒有什么比付錢聊天更可悲的了，英善恐怕也是那樣想的?！?/p>

慧婉怔怔地看著京惠。她想，倘若這便是生活的全部，那也未免太過悲哀了。兩個人的目光短暫地交匯在一起。片刻，京惠羞澀地笑了。

“你可別裝作很感動?！?/p>

接著，她又矯情地一笑，繼續(xù)說道：

“說真的，別那么容易被人感動，這是你的弱點。結(jié)婚前，你不就被丈夫感動得一塌糊涂么？唉，總那樣會受傷的?！?/p>

慧婉的雙肩微微一顫。趁京惠尚未注意到自己的動作，她拿起叉子，迅速地叉起一塊切好的乳白色果肉。

“對了，吃完晚飯再走吧。反正孩子她爸會晚點回來?！?/p>

京惠的語氣又一次變得輕松起來。然而，當她說到“反正”的時候，聲音中卻透露出一絲顫抖。

“不了，已經(jīng)有約了?！?/p>

“約會么？”

慧婉一說完有約，京惠立刻瞇起了眼問道。

“讓你失望了，不是什么約會，是要去見一些評論家?！?/p>

“別可憐兮兮大晚上一個人睡了，干脆找人談?wù)剳賽?。我要是跑去談情說愛，也許會被人說成是不忠于婚姻，可你完全沒有后顧之憂嘛。”

兩人對視一笑。不一會兒，慧婉發(fā)現(xiàn)客廳里放著一幅京惠的全家福。照片里，三個人站在頗具抽象風格的背景畫前微笑著。一側(cè)站著京惠矮小而發(fā)福的丈夫，中間是她的女兒，而京惠自己則穿著一件顏色艷麗的連衣裙。慧婉驀地想起自己曾經(jīng)也站在類似的帷幕前照過全家福。帷幕金黃色的背景上印有黑色的花紋，色彩仿佛水彩畫一般洇染開來，人物的輪廓和顏色尤為凸顯。但在慧婉看來，這幅經(jīng)常被用于照相館的背景，卻如同一片廣闊無垠的沙漠。三個人呆呆地站在這片沙漠中無可奈何地笑著。他們被棄于沙土飛揚、寸草不生的沙漠之中，無可奈何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