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惠抱起孩子,走過去給了保姆,隨后取了一個煙灰缸。在慧婉看來,即便只有短短幾秒,京惠的眼中仍流露出一種憐憫。對于兩個常鬧別扭的人而言,今天的氛圍似乎格外融洽,或許是因為這里并不是她們經(jīng)常見面的咖啡廳,而是家里的緣故亦未可知。也正因為如此,京惠并沒有觸及慧婉的傷口。
“等一下?!?/p>
慧婉掐滅煙,仿佛遭京惠眼中的憐憫驅(qū)趕似的,匆匆走進了洗手間。盥洗臺和浴缸是由黑色大理石制成的,映照出慧婉短裙下那雙骨瘦如柴的長腿。掛桿上掛有草綠色的長毛巾和紫色的短毛巾,顏色頗為協(xié)調(diào)。甚至連盥洗臺下方的腳墊,以及掛著裝飾手巾的小型裝飾柜也是相似的顏色。
慧婉洗手的同時,怔怔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果然有家的感覺。她不禁自言自語起來。然而在她看來,理由全然不在于這里的顏色,更不是因為豪華的大理石浴缸,她覺得京惠為這個家做了很多?;弁裢蝗幌氚捕ㄏ聛?,像京惠那樣為家人掛好毛巾,把浴室擦得锃亮……當(dāng)初,她正是由于無法忍受這些才和丈夫離了婚,也正因為如此才導(dǎo)致了孩子的死亡,可她現(xiàn)在居然又對這些懷念起來。慧婉擰上水龍頭,用毛巾把手擦干,而后對著鏡子簡單地捋了捋頭發(fā)。她想,收拾收拾房間,給人做做飯,未嘗不是件開心的事情。但她無法忍受它們被強加在自己身上。
鏡子中,慧婉惆悵的眼神漸漸變得冷靜起來。
“也對,如果真要是自愿的話,那這樣的愛也算是無以復(fù)加了?!?/p>
慧婉對著鏡子微微一笑,走出了洗手間??照{(diào)靜靜地運作著,她調(diào)整好自己的表情,坐回京惠對面。京惠正切著甜瓜,把切好的部分一一放到碟子上。
“去過英善那兒了?”
京惠把叉子遞給慧婉。
“嗯,前天。”
“她怎么樣?”
“看著她吃了飯……不過她什么都沒說。”
英善的傷口愈合得還算理想,胳膊已經(jīng)不需要再固定了,只是仍在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療。
三天前,慧婉去了醫(yī)院。英善坐在病床上,穿著寬松的病號服,活像一粒干癟的核桃仁。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陰影消失殆盡,她的臉頓時變得明亮起來,成了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待慧婉走進房間,英善只是憔悴無力地望著她。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英善的眼神中竟透射出一種強烈的悲傷,仿佛破碎的玻璃杯迸發(fā)出生命的最后一道光。片刻,虛弱的悲傷在她眼中漸漸隱去,換之以強烈的抗拒感?;弁癜奄I來的絳紫色小菊花束插到了玻璃花瓶里。假若不是因為這束花,或許慧婉轉(zhuǎn)身即會離開亦未可知。英善的母親率先打破了兩個年輕女人之間的沉默,輕聲啜泣了起來。
“還不如早點讓你們離婚……看看你們現(xiàn)在的樣子?是缺什么了,是沒讓你們?nèi)ツ顣础€是你們現(xiàn)在相互嫌棄了?那時候不管我怎么反對,你都不聽……現(xiàn)在倒好,也沒法去怪他,你說到底要怎么辦?”
“伯母,您冷靜一下。這次是英善有些敏感,所以才……”
連慧婉自己都覺得這根本不像是一句安慰人的話,于是便不再繼續(xù)說下去。
“所以什么啊……當(dāng)初那么多條件不錯的結(jié)婚對象她都不選,也不知從哪里找了這么一個……從見面的第一眼我就覺得那家伙一定會把我們家英善弄成這樣,我就知道?!?/p>
伴隨著母親的哭聲,英善的目光顯得有些游離,不久便移向了窗外。盡管英善母親的哭聲適時地消除了兩人間的沉默,可慧婉依舊覺得心事重重。英善的手腕上有幾道像是縫合了的疤痕,而其余部位已無明顯的創(chuàng)口。也許是感覺到慧婉在觀察自己的手腕,英善慢慢把手藏到了白色被單底下。慧婉也把視線轉(zhuǎn)移開去。窗外,人來來往往,醫(yī)院的正門前停放著許多車輛。人們神色匆忙地行進著,而有的則在原處徘徊不前。英善收起游離的眼神,閉上眼躺在了床上。應(yīng)該是鎮(zhèn)靜劑的藥效起了作用。然而那天晚上,慧婉發(fā)現(xiàn)英善并沒有睡著,她分明是在抗拒睡眠。第二天,從清晨陽光射入的那刻起,英善始終對周遭的一切不甚耐煩。中午時分,慧婉把英善的母親送去吃飯,自己則陪在她的身邊?;弁裼杂种梗皇菄@了口氣。那一刻,她發(fā)現(xiàn)白色的被單下,英善的身體蜷縮了起來,隨后緊閉的雙眼竟流下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