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病者
疑心病者,大多偏瘦,要不就超胖。
適度的懷疑乃源于自我護衛(wèi)的天性,當然不必大費唇舌。人的懷疑習性,大可追溯到蠻荒時期,那時的生存環(huán)境處處埋伏陷阱,突然竄出的兇獸與不聽人力指揮的自然,足夠使人們在繁殖下一代時順便把已開發(fā)的懷疑精神遺傳下去。雖然,不斷抗爭的結(jié)果,人們熟諳各種捕獸技巧與馴服自然的手腕,照說可以高枕無憂了。不過,依我的推算,人類最要命的是精神層次被開發(fā)出來之后,其能力永不消失,相對于肉體部分過久廢棄之后的永不復原。
基本上,我認為現(xiàn)代社會的地理環(huán)境助長懷疑坐大,那么多的十字路口,幽暗而狹隘的巷道,局促的公寓設(shè)計,以及那么重視隱私的辦公室隔間。與以前不同的是,現(xiàn)代的懷疑精神
充分發(fā)揮在人們最親近的人身上,因為,不懷好意的人比十頭野獸五次山崩兩次水災(zāi)一次酷雪還可怕。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陳述這些,乃為了原諒疑心病者,這個社會加諸在他們身上的災(zāi)厄比他們帶給我的困擾還多得多。
我的朋友甲,她一直懷疑我提著禮物進她家時順便把臺北市所有的細菌帶進來了。還好她的經(jīng)濟能力不允許在門口鞋柜處裝設(shè)高科技檢驗器材,要不,我恐怕得在進門之前,先通過輻射污染檢查。所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適應(yīng)購買有正字標記的禮物送給她,換上紙拖鞋后,坐在那一張客用沙發(fā),飲用紙杯裝的烏龍茶,輕輕地用紙巾抿嘴,以免動作太大將身上的細菌抖在她的潔凈的地板上。她的家約有四十多年,而我多次做客活動范圍均不超過一坪,也不超過一小時。
如我所說的,她是個瘦竹竿,基于過度警敏,連帶地對食物也不怎么信任。雖然,鼓勵她看個醫(yī)生治頭痛與心臟不正常律動,她的表情如同被判極刑,醫(yī)院是所有病菌的集中營,那種鬼地方會要人命的!我的狡辯精神使我不自量力地盤問她:"好吧!就算是鬼地方,你怎會預(yù)先知道鬼恰恰好抓了你呢?"她非常絕望地望著我,仿佛唯一信任她的貞潔的朋友也懷疑她,聲音也就顫抖起來:"你怎么知道鬼不是恰恰好抓了我呢?"
我聳聳肩,慣用某種不得體的俏皮話化解彼此的危機:"也許,鬼不敢抓你,太麻煩了嘛,他得在掐你的脖子之前剪
指甲、洗澡,還要治好他的口臭!"
我的另一位朋友乙君,他的疑心病總在辦公室進行。如果說,甲女士的病是懷疑所有看得見的器物都藏納隱形殺手,那么乙先生的病正好相反,他懷疑所有看不見的人正在進行一項嗅得到的、暗殺他的陽謀。
所以,他必須先下手為強,在敵人的陽謀得逞之前先用陰謀殺菌。
我之能夠與他保持友好關(guān)系,據(jù)我反思,乃因為畢業(yè)之后彼此所掘取的社會資源與動用的人脈均不相涉,是個無利益沖突的人,因此能夠向我透露他的工作環(huán)境是如何地像殺戮戰(zhàn)場,而他又如何巧妙運用孫子兵法、太公六韜之術(shù)擒賊擒王。我真是慨嘆,同是一門兵法,他學得龍騰虎躍,而我學得一腦天真,連敵人的腳印也沒看到。有一回,我大膽請教:"同學,你把每個同事都說得那么險惡,不怕造成冤獄,會遭到報應(yīng)的!""你醒醒吧,現(xiàn)在的社會就這樣,你不踩別人的肩頭往上爬,別人早晚踩你的頭顱往上升,誰怕誰??!""可是,樹敵太多,對你有什么好處?""可見你兵法沒念懂,形兵之極,至于無形。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我沒有敵人,他們根本不認為我是敵人。""而你根本認為他們是敵人!"
我想乙君已無藥可救了,也就不太想去救他。誠如我說的,他愈來愈胖,為了不斷與同事進行私密談話,挖掘小道消息順便埋伏間諜,他咖啡喝多了,啤酒灌脹了,飯局吃
撐了,焉能不胖?我猜他進醫(yī)院開刀潰瘍的日子不遠了。如果孫子兵法沒提到,我想本人不自量力寫個"始敗十四":"敵人者,人恒敵之。是以,兵無常勝,月無全圓。勝之日,敗之始也。"
放下消毒水與磨刀吧,疑心病者。
一九九○年年元月臺灣《中時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