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不斷奔馳的列車車廂中，我們談到這個世界，也談到很久很遠的未來。這小小的移動空間，最容易令人傷感，因為在其中有忽忽的奔逝、微微的希望。親愛的D，我突然察覺你年輕的聲音里有過多的憂患。記得我們是那樣說的嗎？如果世界愿意讓我們快樂一點，我們應(yīng)該就會快樂一點的。社會要有秩序，文明需得進展，我們只能亦步亦趨地向前，不是嗎？

古往今來，在島上，或是在其他地方，各樣的牢籠始終會困住一些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處難關(guān)，年紀相隔十余歲，我們看著彼此奮力面對這個年紀必須面對的一切，同情而能共感，這便令人珍惜。因而我們渴望一個美好的世界，心中郁壘有以銷卸的理想國度。所有的渴望祈求，不都來自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與灰心？從前讀批判理論，思想家認為人之所以（自我）異化實乃大眾文化工業(yè)的殘害所致。馬克思的信徒不也以創(chuàng)造美麗新世界為務(wù)，意欲摧毀讓人變成鬼的資本主義體系？活在體制之中，我則以為，陋劣的體制才是讓我們活得人不像人的可怕怪物。透過體制，權(quán)力得以細致地展布、施為，控制于是無所不在。政令與律法輕易地改變我們的生活，權(quán)力者往往任性地決定了我們的快樂不快樂。

然而不快樂啊，我們就是不快樂。親愛的D，我多么想讓你看見我所經(jīng)歷的美好時代。跟侯孝賢一樣，我心中亦有屬于自己的“最好的時光”。那時的我，正是你這樣的年紀。島上經(jīng)濟起飛了，股市破萬點。我的母親憑著一攤小吃，可以養(yǎng)活全家六口人。那時的教育部不會屢出奇招，要我們把臺灣地圖躺著看，也不會任意地把制度改了又改。每年寒暑假，我們歡喜地參加教育部文藝營免費的文學(xué)養(yǎng)成教育。我們盡情享用一天三餐外加早午茶與消夜，快樂是無須擔(dān)憂未來，快樂是知道自己怎樣都可以安身立命。

流水十年，恍若一瞬。如今我無法想像自己的晚景，也無法想像我們究竟要面對怎樣的世界？戰(zhàn)爭與疾疫最容易改變我們的日常生活，也最容易扭曲好不容易累積的文明與教養(yǎng)。那天我聽著你說未來，心中小小的心愿。誠然，我們有自由決斷的權(quán)力，可是我們的生活模式往往又是被這個體制決定的。親愛的D，你說你好累，升學(xué)的路上由不得自己；我說想太多的人要受苦了。問題是，我們不得不想那么多。想著想著，幾乎就是途窮而哭的那個人了。那就撐著點，你說。我暗自慶幸，我們尚有這撐著點的勇氣與理想。我們不是快樂地讀過《論語》嗎？孔子要學(xué)生說說自己的志向，曾點希望：“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痹谀捍喝麓悍殉傻臅r候，走向天地，簡單地洗浴、乘涼，體觸生活的安穩(wěn)定靜。那樣活著，便十分美好。

天地同和，萬物各安其所，孰能不樂？王安憶《烏托邦詩篇》里頭說：“一個人在一個島上，也是可以胸懷世界的?！薄拔抑恢?，在一個人的心里，應(yīng)當懷有一個對世界的愿望，是對世界的愿望?！蔽覀儺斚履茏龅模褪亲呦蛏?，真誠地面對一切而已。面對，并且選擇。選擇我們可以選擇的。

在生活的角落，我喜歡清晨醒來，享用早餐、啜飲咖啡之際，對著落地窗外的藍色大洋發(fā)呆?？蛷d里反復(fù)播放路易斯·阿姆斯壯的《多么美好的世界》（What a wonderful world?。@個世界的美好，越發(fā)可以想像，他是這樣唱的：“看見樹的翠綠和玫瑰的紅艷，它們?yōu)槟阄揖`放。我心中想著，多么美好的世界??！我看到了藍天白云，明亮、幸福的一天。夜晚向人們道晚安，我心中想著，多么美好的世界??！ 我聽著嬰兒哭泣，看著他們長大。他們學(xué)習(xí)著許多我從不知道的事物。我心中想著，多么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