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面目黧黑,衣衫藍縷,眼睛里閃著最后一絲希望。 他們生死未卜。 他們之中大部分成為各姓宗祠里虔誠禮拜的"入臺開基祖"。
2 浪子旅途
1661(清順治十八、明永歷十五)年辛丑,高舉"反清 復(fù)明"大纛的鄭成功于兩年前率軍北伐金陵潰敗后元氣大傷, 退守金門、廈門兩地,亟需謀求能夠寓兵于農(nóng)、養(yǎng)精蓄銳之基 地。恰逢曾任荷蘭通事的何斌攜臺灣地圖來獻,稱許臺灣"田 園萬頃,沃野千里,餉稅數(shù)十萬",極力游說鄭成功攻打由荷 蘭人殖民占領(lǐng)的臺灣。
這年三月,鄭成功率二萬五千余官兵、分乘五百多艘舢 板船從金門料羅灣發(fā)兵,先抵澎湖,靜待天時。3月30日晚, 海面風暴稍息,鄭氏傳令開駕。這支盛大海軍,靜肅迅捷,宛 如暗夜鬼魅飄游在海路上,絲毫未驚動任何一朵擅長告密的浪 花。4月1日破曉時分,大軍開入鹿耳門外,離荷蘭人心臟地帶 "熱蘭遮城"僅咫尺。荷軍以為鹿耳門水道已淤積,大船無法 駛?cè)?,故防御不嚴。鄭成功事先得知這水道未廢,漲潮時巨鯨 仍可破浪前進。他精算潮汐、觀測風向,虔心祈求一場濃霧。
清晨,果然大霧,為鄭軍作掩護。鄭成功于主船上設(shè)香 案,恭請媽祖圣像,焚香祝禱,祈求一場勝仗。傳說潮水大 漲,兵船速速駛?cè)肼苟T溪,在北線尾附近登陸。次年,荷蘭 人降,自此撤離臺灣。
這一仗,雖為鄭成功取得霸業(yè)根基,但至終圓不了"恢復(fù) 中原"大夢。船總是離了這岸、靠了那岸,這是海洋的道理, 是以回航甚難。三百多年來潮汐反復(fù)推敲,才弄明白那一日媽
祖振袍起霧、頓足興浪不是為了朱家天下、鄭姓王朝,是為無 數(shù)被饑餓所困的浪子開路。這一仗后,香火南來。
整整三百年后的1961年,仍是辛丑,我與一批同齡嬰兒 在蘭陽平原冬山河畔農(nóng)村誕生。1661與1961,這兩組冷冰冰數(shù) 字跟稻米年產(chǎn)量、牲口數(shù)無關(guān),亦不指涉幸福,然而對我而言 卻是奧秘之數(shù)。如果,歷史上不曾存在鄭成功這人,1661年以 后的臺灣也許會繼續(xù)由"荷蘭東印度公司"及其他歐、亞勢力 割據(jù)殖民而在兩三百年間自成一語言混雜、人種殊異、文化奇 特之無國界混血島,那么1961年的我應(yīng)該誕生在福建一個叫 "南靖"的地方,而不是臺灣東北濱臨太平洋一個叫"宜蘭" 的小水鄉(xiāng)。即使命運的內(nèi)容包含地理位置,則生在蘭陽平原的 我也應(yīng)該操荷蘭語懷念"偉大祖國"之郁金香花或說西班牙方 言歌頌斗牛士之英勇或以葡萄牙文追溯航海先祖?zhèn)內(nèi)绾卧?尋 找胡椒與解放靈魂"的旅途中發(fā)現(xiàn)了"美麗之島"福爾摩沙, 而非成長于閩南人村落且操持中文筆墨。1661年鄭成功大軍進 駐臺灣之時,這島人口有原住民十五至二十萬,漢人只五萬。 1721年(康熙六十),漢人增至二十六萬,至1811年(嘉慶 十六),漢人超過二百萬,平埔族只五六萬。總計一百五十年 間,漢人增長一百九十五萬。換言之,扣除在臺誕生者,有數(shù) 十萬甚至近百萬人懷抱"蓬萊仙島"夢,千里迢迢橫渡黑水溝 且僥幸未葬身魚腹、未遭番刀刎頸、未被瘴癘吞沒,成為其姓 氏支派的入臺開基祖。這一想,令我不寒而栗,在生命存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