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緬甸,密支那。
貢嘎被捕的時候正在市區(qū)一條骯臟的街道上執(zhí)勤。
在此之前,貢嘎是一名特工,他的任務(wù)就是抓人。被抓的滋味,他還真沒嘗過。
那天暴雨剛過,卻依舊悶熱。白蒙蒙的水汽徘徊在街道上空,消散不開。有家小吃鋪的大鍋里面,油亮通紅的濃稠湯汁沸騰著,不知道煮著什么。蒸騰而出的熱氣,伴隨著一股濃重的酸辣味道,登時就在街口彌漫開來,刺激著行人的唾液。
街道本來就坑洼不平,暴雨一下,很多地方便有些泥濘起來。小雨還沒停息,車輛和行人便爭相從避雨處蜂擁而出。穿著裙子的挑夫、頭頂瓦罐的婦女、吐著濃煙的破舊摩托車、兜生意的敞篷三輪相互對沖著擠到了一起,路口馬上就喧鬧起來。一輛看不清油漆顏色的卡車被堵在當(dāng)中,轟著油門,進(jìn)退不得。司機(jī)扎著花花的頭巾,嘴里咬著粗大的青色劣質(zhì)雪茄,黝黑的臉龐從沒有玻璃的車窗里探出,瞪著眼珠子,伸出胳膊,從外面“嘭嘭嘭”狠勁捶著銹跡斑斑的車門,沖著下面嘰里呱啦地咒罵不停。
貢嘎匆匆走出簡易崗?fù)ぃe起警鈴,奮力搖動。但往來的人車卻對他視而不見,只顧著火急火燎地各自趕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木徛曇幌戮脱蜎]在了喧噪之中,顯得那樣的多余和無力。過了一會兒,混亂自行消散。街道一通暢,那些冒著黑煙的摩托車便又開始加速起來。濺起的積水,讓貢嘎的褲腿污漬斑斑。對此,貢嘎也只有搖頭嘆息。
整個密支那多年來就在這種混亂和無序中度過,沒有人能夠控制。
戰(zhàn)火疾病、政權(quán)爭奪、民族糾紛,讓這個英式布局的城市看不到一絲的紳士氣質(zhì)。人們的精力全部放在填飽肚子、有衣服穿?!爸刃颉眱蓚€字,在這些面前,一下子顯得十分可笑。
貢嘎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走回崗?fù)?。一抬頭,就看見在馬路對面站著一個老頭。
這個老頭頭發(fā)花白,卻整齊地一律向后梳著,瘦弱的肩上背著個黑色皮包,長袖襯衫一塵不染,深色褲子,中縫筆挺。眼下,他正站在馬路邊,朝向自己,神情肅穆。一副金絲邊太陽鏡后,兩三根灰白的眉毛從上方微微顯露。而更加令貢嘎感覺意外的是,他的襯衫左臂空蕩蕩的。袖口被團(tuán)作一團(tuán),癟塌塌地塞在衣袋里,隨風(fēng)顫動。
他沒有左臂。
這讓貢嘎不禁多看了兩眼,恐怕就是這一個注視,便開始了他夢魘般的經(jīng)歷。
看老頭的姿勢,似乎是想過馬路,但眼前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又讓他舉步維艱。于是進(jìn)進(jìn)退退,一直在那邊徘徊。
貢嘎看在眼里,不由得起步上前,向他走去。眼前的這個孱弱老頭,讓他一下想起自己多病的父親。
“想過去真不容易呢……”老頭見他走近,抬頭望了望,自言自語。
貢嘎聽見他說英語,迅速打量了一下對方,猜測老頭不是本地人。
“想過去是嗎?”貢嘎也用英語問。
“是呀……”
“是外鄉(xiāng)人吧?”
“是啊,您看得真準(zhǔn)?!崩项^一聲贊嘆,微微鞠躬。
“跟我走好了。”貢嘎說著,就朝老頭左邊走去,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又折回右邊,扯住他的右胳膊。
老頭的白襯衫非常柔軟,質(zhì)地優(yōu)良。他的步子不大,那條胳膊在貢嘎的手心里,一直有點(diǎn)微微的顫抖。
人老了以后,就是那樣的脆弱。他父親也是這樣。
過了馬路,貢嘎放開手,便準(zhǔn)備自顧離開。
“多謝了……能請教你的大名嗎?”老頭忽然又開口,眼鏡背后的目光里,充滿了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