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能回答出來,是因為爺爺曾經也給我做過同樣的“置肇”。我小時候也經常夜里在床上“畫地圖”,媽媽一天要給我換一次床單。有時一個床單還沒有干,另一個床單又濕了。媽媽只好把床單換個邊,然后將就用。后來爺爺給媽媽出了個點子,就是拜雞做干哥。
爺爺搓了搓了巴掌,說:“那好吧。到你家喝茶去。順便幫你家小娃娃置肇一下。走吧,你帶路。”
年輕婦女見爺爺答應了,高興得差點兒腳尖離地蹦起來,說了一連串的謝謝。
文撒子把門鎖了,鑰匙在手指上轉了一圈,說:“我也去看個新鮮?!?/p>
爺爺爽朗一笑,笑聲在這個寂靜的夜里顯得悠揚。
年輕婦女帶著我們幾個穿過幾條小巷,拐了幾個小彎,就到了她家。剛到她家門口,屋里便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的哭聲。接著是一個老人的聲音:“哦。哦。寶寶乖,寶寶乖,不要哭不要哭。哎呀,怎么又把床單尿濕了?這樣尿了幾次了,都沒有可以睡覺的地方啦。”
年輕婦女解釋道:“孩子他爸不想事,還在大棚里聽孝歌呢。他可不管孩子的,全靠我和他老母親帶孩子?!?/p>
她仰起脖子喊:“媽,我?guī)яR師傅來了,開門吧!”
巍巍顛顛的腳步聲在屋里響起,一直延伸到大門后。“哐當”一聲,門閂被拉開。接著門發(fā)出沉悶的支吾聲,一個老太太的頭在門縫里露了出來。
一見老太太,我嚇了一跳。
這位老太太實在太矮了,如果不低頭的話,我?guī)缀鯖]有看見她就站在我面前。她的背駝得非常厲害,幾乎彎成了一個圓圈。她手腳瘦小到讓人吃驚的地步。簡直就是一個放大了很多倍的蝸牛。
她將手耷拉下來,手指幾乎挨著了腳背。這給我造成一種錯覺——她是靠四肢爬行的。真不敢想象她剛才是怎樣打開門閂的。
爺爺見了老太太,連忙彎下腰去握了握她的手,溫和地說:“李娭毑,您老身體還好吧?”娭毑是對老婆婆的另一種稱呼。我瞥了一眼老太太的手,瘦小而干枯,仿佛雞爪。
爺爺很少主動跟人握手。可以看出爺爺見了同年輩的人或者比自己年長的人有更多的尊敬。但是在我看來,這更多的是一種惺惺相惜。這個時代已經跟他們那個時代完全不同,他們像一群被時代遺棄的人。
文撒子的話更是加劇我的這種想法。文撒子用殘酷的打趣方式問候老太太:“李娭毑,您老怎么越長越矮了啊?”他學著爺爺那樣彎腰跟老太太握手。
老太太連忙笑瞇瞇地說:“好,好。”對文撒子不懷好意的打趣并不生氣。
42.
“家里有養(yǎng)雞嗎?”爺爺剛進門就直接進入主題。
“有,有?!崩咸B忙答應道。她抬手指了指堂屋里的一個角落,說:“那里有一個雞籠,看見了嗎?”
我們幾個伸長了脖子朝老太太指的方向看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你們年輕人都看不到嗎?我這么老了還能看見呢。真是,現(xiàn)在的人眼睛都越來越不好了?!崩咸贿呎f一邊朝那個黑暗角落走過去。她的手仍垂在腳背上,走起路來和爬行真沒有什么區(qū)別。
她說得對?,F(xiàn)在的人眼睛整體視力水平確實一日不如一日。十幾年前,如果看見有人戴眼鏡,必定以為那人是很嚴肅的知識分子,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敬畏之情。而現(xiàn)在,從學校里走出來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戴著眼鏡,有的孩子不過十歲就已經戴上了眼鏡,在那時這種現(xiàn)象幾乎是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
我還記得,當我站在家門前向大路上尋找爺爺?shù)纳碛皶r,爺爺卻早已看見了我,并且揮手喊道:“亮仔,亮仔!”
有時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從他們那輩人開始,人類的整體視力就出現(xiàn)了下滑。
老太太走到黑暗角落,她的半個身子隱藏在黑暗里不見了,我只能看見她還算清晰的腦袋和肩膀。她將手伸進黑暗角落里抓住什么一搖,立即響起了一片雞鳴?!翱┛┛钡碾u的爭吵聲在耳邊聒噪。它們或許在埋怨老太太打擾了它們的睡眠,正發(fā)小脾氣呢。
“果然是有雞的?!蔽娜鲎泳镒斓溃桓辈豢上嘈诺哪?。
年輕婦女笑道:“婆婆不常在外面走動,家里的一什一物都被她記在心里啦。別說雞籠,就是一根繡花針不見了,她閉著眼睛都能在這屋里找到。這個房子跟她熟得很呢?!蹦贻p婦女的話里有掩飾不住的自豪。
我奇異于她說的“房子跟她熟得很”,卻不說“她很熟悉這個房子”,好像房子是個人,能跟老太太交流似的。
不過轉念一想,很多人隨著日漸衰老,走動范圍也日益縮小。最后僅僅局限于自己的房子周圍,把居住的房子當成了生活的碉堡,寸步不離。他們確實可以做到熟悉房子的每一寸地方,哪里有一個小坑,哪里有一個裂縫,那個小坑是不是比昨天大了一些,那個裂縫是不是比昨天多了一點兒延伸,他們都可以做到了如指掌。他們不把這些說給別人聽,但他們把這些細微的變化都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