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看那座高高的中學大門,告訴自己:我,從現(xiàn)在開始你更要對你自己負責了,你從此后的一切,都要有你自己的計劃和決定。17歲的少年,這樣想的時候還頗有點豪邁的氣概,可是說實在話,心里沒有一點惴惴的感覺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想到母親的病容,我就馬上堅定了許多。我更加肯定我現(xiàn)在的選擇,是沒有更合適的路可走的情況下的唯一選擇,是我面對父母時可以給自己的唯一交待。
就這樣,我比別人都要早地步入了社會,試圖用自己的勞動為家庭做出實際性的幫助。
我不是沒有過退縮,工人和學生哪一個更舒服、更被公眾認可、更有前途,相信誰都能比較得出來,可我更看重的是責任。作為一個男人,應該擔起的責任是永遠無法推卸的。逃避本來應該擔起的責任在我是不可想象的,從小我就不會那樣,自認為已經(jīng)長大后更不會。我一直認為,家里如果出了事,除了父母,第三個應該站出來扛事的非我莫屬。我有責任也有義務那么做。
我剛提出要退學的時候遭到了全家的一致反對。反應最激烈的毫無疑問是母親,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哭得昏天暗地;其次是哥哥姐姐,他們倆一致認為我發(fā)燒燒昏了頭。父親坐在床邊安慰母親,對我的意見未置一詞,但我明白他如果有別的辦法,肯定是第一個反對的,說不定還會胖揍我一頓,為我提出這么荒唐的建議。遞交退學申請前父親曾經(jīng)背著母親問過我:“從小到大,爸爸從來沒有強迫過你,這次也一樣。不管你選擇什么,我都尊重你的選擇。”我以行動回答了父親,拿著寫好的退學申請出了門。辦理退學手續(xù)前父親又一次和我談話:“現(xiàn)在還不晚,一切都還來得及?!蔽覜]有說話,但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個決定雖然艱難,但既然決定了我就不會后悔。我就這樣告別了自己的學生時代。
退學之后,我找了好幾份工作,但是做得都不開心。我雖然學東西很快,很多工作流程只要看一遍基本就學會了,但是在心里面,總認為這樣的工作沒有意思,只是簡單重復一些我很快就爛熟于心的勞作,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改變,更不用提發(fā)揮我自己的創(chuàng)意了。我想要的工作,是求新求變的,可以讓我有所創(chuàng)新的工作。
輾轉(zhuǎn)于幾家公司之后,我決定回到父親的工廠工作。去父親的工廠,我考慮的理由還是比較多的。以前上學的時候,父親生意上的活我偶爾也會跑去看一看,幫一下手,所以對父親的工作領域由一些基本的了解;另外,如果在父親的工廠里做事,多少和家人的距離要近一些,一旦母親那邊突發(fā)情況需要趕去醫(yī)院,我也能盡快得知消息,工廠里有些老師傅對我們家都很熟悉,在必要的時候肯定也會照顧到我。
我去到叔叔工廠的時候,正是香港制造業(yè)飛速發(fā)展的黃金時期。當時,在香港計算工資通常以時間為基數(shù),分按時、按日或按月幾種。也有以工作量為基數(shù)按件計薪的,這種方式有利于鼓勵工人增產(chǎn),進而增加工廠的總產(chǎn)量;通常每10日或15日發(fā)薪一次。制造業(yè)中日薪制較為普遍,但半技工和普通工人多按年計薪,月薪工人通常受雇于需要熟練技能的行業(yè)或擔任技術(shù)員及管理人員的工作。說來慚愧,由于和叔叔的這層家屬關系,工廠給我開出的薪酬是每個月2000港幣,需要我做的只是半技工和普通工人做的那種按件計算的工作,而且不論我月末完成多少工作量,2000港幣都雷打不動的照拿不誤。2000港幣現(xiàn)在看來可能不起眼,放在那個時代,尤其是對于我這種其實什么都不會連學徒工都算不上的毛頭小伙子而言,可真是相當大的一筆財富了。要知道,我們的國酒茅臺那時在香港也才賣25港幣一瓶。
我非常需要工廠給我開的每月2000港幣,雖然明明知道自己的工作根本值不到這個價錢,一切都是出于叔叔的照顧,是他在變著法地幫助我家,我也認了。母親急需要錢治病,不是我由著自己的性子泛濫自尊心和充英雄的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學習技術(shù),努力拉近自己和2000港幣月薪之間的距離。這樣我心里能舒服一些,叔叔也不至于在工人們中間落下什么口實。
我的工作是用機器給皮包打釘,這是一個繁瑣而機械的任務,沒有多大技術(shù)含量,做久了卻能把人煩死。不過一開始我真是干得激情萬丈、熱火朝天,一方面是為了報叔叔的恩,另一方面,可能每個剛踏上工作崗位的年輕人都會有和我類似的想法,就是,我終于可以用我的雙手賺錢了,我做的事情終于可以用金錢來衡量了,有價值了。這種成就感是無法言表的。第一個月下來,我手里攥著厚厚的一摞錢,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這么闊,高興得合不攏嘴,想都沒想,直接去超市給哥哥姐姐買了一大堆東西,連送給父母的禮物都是隔天才買的。為什么?我感激他們,感謝他們一直把做家務的事情讓給我,極大鍛煉了我的動手能力。才短短一個月時間,我就基本掌握了工作要領,工友們都夸我心靈手巧,換成一般人,給他半年也未必能趕上我的進步。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每天重復著兩點一線的運動,上班時從家到工廠,下班后從工廠到家,從家到醫(yī)院。不到半年時間,我就從一個一無所知的門外漢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熟練工人。
這樣慢慢做了將近一年,我還是沒有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感覺。母親仍是生病,在醫(yī)院里住著,姐姐此時承擔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務,照料著我們一大家人。我終日在父親的工廠里,一方面覺得工作沒有原先設想的那么有意思,一方面又為母親的病情擔心,就表現(xiàn)出悶悶不樂的樣子。
那時我已經(jīng)是21歲,一年來的工作生活,我實際了很多,對自身今后的發(fā)展也考慮了很多。我問自己:你今后到底要做什么工作?你真的只準備在工廠里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做一輩子嗎?為了彌補沒有念完書的缺憾,我抓緊空閑時間讀各種各樣的書,我希望通過不斷讀書提醒自己:你還年輕,你還有很長的路要奮斗,你還在尋找生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