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有的位置靠外圍，離他一步遠，就是一把長長的刺刀，他順著那刺刀往上看，看到一張空白無內容的臉。一個十八九歲的日本兵，李全有問：“水？有水嗎？”

日本兵看著他，把他當做一匹騾子或一件家具看。

李全有做了個喝水的手勢，心想看一個木板凳的目光也不會比這日本兵的目光更麻木了。

“喝水！……”另一個中國戰(zhàn)俘跟李全有一塊要求，一邊比畫一邊唸叨，把兩個中國字念得又慢又仔細，似乎被念慢了的中國字，就能當日本字聽得懂了。

日本兵還是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好幾個中國戰(zhàn)俘都參加進來，對日本兵連比畫帶念叨：“水！水！水！……”

李全有說：“裝什么王八蛋？明明懂了！不給飯吃，水都不給喝一口！”

“水！……水！……”

更多的中國戰(zhàn)俘請求。

日本軍官有一聲吼叫，槍栓拉開了。

中國戰(zhàn)俘們低聲議論：“早知道不該進到這破廠子里頭來，跟他們拼都舞弄不開手腳！”

“要拼早上就該拼，那時肚子沒這么癟！”

“早知道昨夜里就拼，咱那么多人、那么多條槍！”

“要知道日本人就這點人，才不理它傳單上說的呢！非拼了不行！”

“行了，那時候沒拼，現(xiàn)在后悔有屌用！”李全有總結道。

翻譯此刻又出現(xiàn)在中國戰(zhàn)俘面前：“中國官兵們，因為后勤供給的故障，只能讓大家再忍耐一會兒，渡到江心島再開飯……”

“肯定有飯吃？”

“中佐先生向大家保證！已經跟江心島上的伙夫們說妥了，準備了五千人的饅頭！”

“五千人的饅頭！”中國戰(zhàn)俘們一片議論。任何具體數字在此刻都增大信息的可信度。

“不知道一人能給幾個饃？”

“能管飽不能？”

“船得走多長時間才能到島上？”

翻譯又說：“所以，船已經在江邊等著了，現(xiàn)在請各位配合，排好隊列走出來……”

中國士兵們幾乎用最后的體力站起身，每人都經過了三四秒的天旋地轉、兩眼昏黑才漸漸站穩(wěn)。多數人背上和額頭上一層虛汗。他們走出坍塌的工場大門時，翻譯口氣輕松地說：“請大家配合，把雙手交給日軍捆綁，為了上船的秩序，只能請大家委屈一會兒！……”

黃昏中看一柄柄刺刀似乎顯得比白天密集。幾十支手電筒的光柱在中國戰(zhàn)俘的臉上晃動。漢奸繼續(xù)說：“只是為了萬無一失，不出亂子，請大家千萬別誤會！”

李全有覺得日本人的森嚴和漢奸的友善有點不相稱。他連琢磨分析的體力都沒了。這一天的饑餓、干渴、恐怖、焦慮真的把他變成一條會走動的木板凳了。

又是一個小時的行軍，聽到江濤時，天上出來一輪月亮，隊伍從雙列變成單列，漸漸到達江邊，最后一隊戰(zhàn)俘到達江邊時，月亮已經明晃晃地當空了。

中國戰(zhàn)俘們一個個被反綁兩手，站在江灘上，很快就有人打聽起來：“船在哪里呢？怎么一條船也沒有？”

翻譯官不知去了哪里，他們只有自問自答：恐怕一會兒要開過來吧，這里不是碼頭，不能靠船，恐怕船停在附近的碼頭上了。

江風帶著粉塵般細小的水珠，吹打著五千多個中國戰(zhàn)俘。

“那我們在這兒干什么？”有人問。

“等船吧？”有人答。

“不是說船在等我們嗎？”

“誰說的？”

“那個漢奸翻譯說的?！?/p>

“他說的頂屁用！這里又沒有碼頭，船怎么停？當然要停在附近碼頭，等咱上船的時候再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