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的腳步突然慢下來，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的心沒那么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歲時，父母在傳教途中染了瘟疫，幾乎同時死去，母親這詞的意義對于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實阿婆比他母親只大幾歲，阿婆是從他生下來就抱他、背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軟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溫柔鄉(xiāng)，只要一靠著它們，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后，他的真阿婆來到中國。外祖母是個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滿頭卷發(fā)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國阿婆身后，怎么也不敢跟他的親阿婆行見面禮。外祖母是來帶他回美國去的，鄉(xiāng)鎮(zhèn)上一個中學教員艱難地給雙方做翻譯，法比聽了這個噩耗后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剛剛打下的時節(jié)，到處都有稻草垛可藏。夜里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檐下的老菱干、年糕干，帶回稻草垛給自己開飯。阿婆養(yǎng)的十二只麻花鴨在哪里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總是在阿婆去河邊拾鴨蛋前把鴨蛋截獲，磕開生喝。當阿婆察覺自己的東西不斷丟失是因為家賊，心里便有數(shù)了，寡婦阿婆何嘗沒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兒女婿的遺產(chǎn)，變賣了能變賣的家具衣物，徒勞地等了法比半個月，最后受不了中國江北村莊的飯食、居住、如廁和蚊蚋，終于放棄了帶外孫回國的計劃，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長說，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請鄉(xiāng)鎮(zhèn)那位中學教員用英文給她寫信，她再來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從此沒收到任何來自中國江北農(nóng)村的信。到了法比成人時，他暗自為自己兒時的重情和任性后悔過，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甫收為神學院學生的時候。法比的親外祖母離開后，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個遠房親戚，這位親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紹給法比父母做幫傭的。阿婆從此便為這個親戚漿洗打掃，法比和這家的少爺們同吃同住。當十七歲的法比從揚州的教會中學畢業(yè)，正逢英格曼神甫到學校演講，神甫對法比這個長著西人面孔的中國少爺非常好奇，主動和法比攀談起來，在英格曼神甫離開揚州回南京的時候，替他拎行李的，就是法比·阿多那多，他是在英格曼神甫微笑著從講臺上走下來，走向自己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十七歲的生命那么孤獨，他永遠不可能是個中國人。英格曼神甫優(yōu)雅淡定的風度像他的口才和知識一樣，在一小時內(nèi)收服了年輕的法比，他這才悟到自己從來就不甘心做一個中國人。他也明白，英格曼神甫對他親和也是因為他是個西方人，神甫似乎暗示他，讓法比接著混在中國人里，繼續(xù)做中國人就糟蹋了他。英格曼和法比交談著，像馬群里立著兩只偶遇的駱駝，一見如故，惺惺相憐。

法比從南京神學院畢業(yè)后，在神學院兼任教授的英格曼神甫為法比申請了獎學金，去美國進修三年。法比找到了他在美國的一整個家族，有了長幼一大群親戚。他在跟他們團圓時把頭皮都抓破了；他一緊張不安頭皮就會爬滿螞蟻般的癢。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做不了美國人，他覺得跟美國親戚們熱絡寒暄的是一個假法比，真法比瑟縮在內(nèi)心，數(shù)著分秒盼望這場歷史性血緣大會晤盡早結束。

他輕輕敲了敲英格曼神甫起居室的門，英格曼請他進去。神甫跟法比的關系一直完好地保持在初次見面的狀態(tài)，沒有增進一度親密，英格曼神甫假如是你的隔壁鄰居，他會在頭次見面時親切真誠地跟你說：“認識你真好！”但幾十年鄰居做下來，他也還是“認識你真好”！他可以讓熟識感凝固，讓情誼不生長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