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陵十三釵 二(3)

金陵十三釵 作者:嚴歌苓


神甫沒有說完,側(cè)門口冒出幾個窯姐。她們擠在那里,看看大廳里有什么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們的份。一看女生們個個沉臉垂頭,都不想有份了,一個個掉頭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們。

“以后你們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來。特別是不要到這里來。”法比說。

“這里是哪里?”一個窯姐還是沒正經(jīng)。

“這里就是有學生的地方?!狈ū日f。

英格曼神甫突然說:“大概是永嘉肥皂廠著火了。肥皂廠存的油脂多,火才這么大。”

跟著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見剛才已經(jīng)暗下去的黃昏,現(xiàn)在大亮。書娟和同學們跑到院子里,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樓上幸存下來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圣母圣嬰像在米字形紙條下閃動如珠寶。女孩們呆子一樣看著如此瑰麗的恐怖。

火光給了人們極好的卻詭異的能見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這樣的能見度中沉浮。

阿顧和陳喬治判斷火光的來源,認為起火的只能是五條街外的永嘉肥皂廠,法比讓女孩們立刻回閣樓上去。這是個隨時會爆發(fā)危機的黃昏。

女孩們離開后,叫紅菱的窯姐叼著煙卷在《圣經(jīng)》工場門口打轉(zhuǎn)。

“你這是要去哪里?”法比大聲說。

紅菱低頭彎腰尋覓什么,被法比嚇了一跳,煙頭掉在地上。她撅起滾圓的屁股,把煙頭撿起來。

“東西丟了,不讓找???”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法比切斷他們間對話的可能性,“不守規(guī)矩,我馬上請你出去!”

“你叫揚州法比吧?”紅菱還是嬉皮笑臉。“老顧告訴我們的。”

“聽見沒有,請你回去!”法比指指廚房方向。

“那你幫我來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纯茨闶莻€洋老爺,一開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彼ζ饋砣韯?,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書娟和女同學們現(xiàn)在都在閣樓上了,三個窗口擠著十六張臉。十五張臉上都是詫然,只有書娟以惡毒的目光看著這個下九流女人如何裝癡作憨,簡直就是一塊怎么切怎么滾的肉。

“法比也不問問人家找什么?!奔t菱一嘟嘴唇。

“找什么?”法比沒好氣地問。

“麻將牌。剛才掉了一副牌在這里,蹦得到處都是,你還記得吧?撿回去一數(shù),就缺五張牌!”

“國都亡了,你們還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們玩亡的?!彼f,“再說我們在這里不玩干什么?悶死啊?”

紅菱知道女孩子們都在看她唱戲,身段念白都不放松,也早不是來時的狼狽了,一個頭就狠花了心思梳理過,還束了一根寶藍色緞發(fā)帶。

窯姐中的某人把趙玉墨叫來了。五星級窯姐遠遠就對紅菱光火:“你死那兒干什么?人家給點顏色,你還開染坊了!回來!”她說話用這樣的音量顯得吃力,一聽就不是個習慣破口叫罵的人。

“你們叫我來找的!說缺牌玩不起來!”紅菱抱屈地說。

“回來!”玉墨又喊,同時上手了,揪著紅菱一條胳膊往回走。

紅菱突然抬起頭,對窗口扒著的女孩們說:“你們趁早還是出來!”

沒人理她。

“你們拿五個子玩不起來,我們?nèi)蔽鍙埮埔餐娌黄饋怼!奔t菱跟女孩們拉扯起生意來了。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膽大的學她的江北話:“……也玩不起來……”一聲哄笑。

法比呵斥她們:“誰拿了她東西,還給她!”

女孩們七嘴八舌:“哪個要她的東西?還怕生大瘡害臟病呢!”

紅菱給這話氣著了,對她們喊:“對了,姑娘我一身的楊梅大瘡,膿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個偷我的牌就過給哪個!”

女孩們發(fā)出一聲作嘔的呻吟。有兩個從窗口吐出唾沫來,是瞄準紅菱吐的,但沒有中靶。

玉墨拖著紅菱往廚房去。紅菱上半身和兩條腿擰著勁,腳往前走,上身還留在后面和女孩們叫陣:“曉得了吧?那幾個麻將牌是姑娘我專門下的餌子,專門過大瘡給那些手欠的,撿了東西昧起來的!……”她嘎嘎地笑起來,突然“哎喲”一聲,身體從玉墨的捉拿下掙脫,指著玉墨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陳喬治說:“她掐我肉哎!”似乎陳喬治會護著她,因此她這樣嬌滴滴地告狀。

女學生們戀戰(zhàn),不顧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窯姐們喊道:“過來吧!還東西給你!”

紅菱果然跑回來。閣樓窗口上一模一樣的童花頭下面,是大同小異的少女臉蛋兒,她朝那些臉蛋兒仰起頭,伸出手掌:“還給我?。 ?/p>

叫徐小愚的女學生說:“等著??!”

趙玉墨看出了女學生居心不良,又叫起來:“紅菱你長點志氣好不好?”她叫遲了一步,從三個窗口同時扔下玩游戲的豬拐骨頭,假如她們的心再狠一點、手再準一點,紅菱頭上會起四五個包,或者鼻梁都被砸斷。

法比對女孩們吼道:“誰干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個!”

但孟書娟此刻推開其他同學,說:“不是小愚,是我。我干的?!?/p>

玉墨仔細看了書娟一眼,看得書娟脊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對上眼,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紅菱又依不饒,一定要法比懲辦小兇手。

玉墨對她說:“算了,走吧!”

紅菱說:“憑什么算了?”

紅菱露出她的家鄉(xiāng)話。原來她是北方人,來自淮北一帶。

玉墨說:“就憑人家賞你個老鼠洞待著。就憑人家要忍受我們這樣的人,就憑我們不識相、不知趣給臉不要臉。就憑我們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們愣了。法比一臉糊涂,他雖然是揚州法比,雖然可以用揚州話想問題,但玉墨的話他用揚州思維也翻譯不好。多年后書娟意識到玉墨罵人罵得真好,她罵了女孩、罵了法比,也罵了世人,為了使女孩們單純、潔凈從而使她們優(yōu)越,世人必須確保玉墨等人的低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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