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死”,腦海里第一瞬出現(xiàn)的畫面:是一個空屋(像鄉(xiāng)下空無一人的候車處),一個女孩坐在里頭,突然門打開,另一個女孩(她昔日的情敵,但主要是那個男的是個爛人,所以反而她倆之間有一種互相喜歡的女性情誼),“像翻斛斗般的飄到了我的面前”。
這個奇幻形式出場的女孩叫阿春,那時已經(jīng)自殺死了,這個房間是第一個女孩找人催眠召靈(有點像觀落陰)的內(nèi)在的死之渡口。門外的世界蒙上一層濃濃的灰色,幫她召靈的家伙之前便警告她絕不能走出門去,“有許多人一去就回不來了”。
那是一個人與故人鬼魂相見,寫得極動人哀傷的場面,兩個女孩像對著一艘遠去的船只呼喚愛情?!拔艺嬲叵矚g你?!薄拔乙彩??!蹦莻€阿春的鬼魂還像表演特技一樣把頭伸向門外灰色的世界。
這是吉本芭娜娜的《白河夜船》里的一個短篇。另一篇寫女主角作為一個妻子出車禍變植物人的男人之外遇對象,自己卻陷入嗜睡癥的長時間昏睡中。睡眠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要長,真實的時序也混亂漂浮了。她的一位好友,一個長得極美的女孩,工作即是“陪睡”,并非肉體上的應召,而是靈魂妓女。她陪那些睡不著覺的富商、政客、大老板睡,將他們夢境中的恐怖、暴力、欲望、羞愧……全吸吮到自己的靈魂里,使他們安睡。后來這個女孩上吊自殺了。
八百萬種死法。一長串的死者。
奇怪名單上浮現(xiàn)的死亡經(jīng)典,有好多日本小說家。他們似乎把死亡摩挲成一只一只薄而透明的瓷器,靜靜地陳列著。村上春樹早期即處理過的亡魂異次元“海豚旅館”,《挪威的森林》里直子那把一切變成死灰的自殺。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把死去的伊丹十三生回來),井上靖的《冰壁》,請登山家男子,在冰雪山巔上煩躁地想著塵世一位美麗的女人(那是別人的太太),抵抗著那致命的魅惑,結(jié)果誤判天候而喪命。太宰治,數(shù)度偕美艷女星自殺,女死而自己幸活。再死,死不成,再死。終于死于投河。《人間失格》,或者他寫的不是死,而是一種躁郁的、慢速的瘋狂?!皯?zhàn)后,即余生?!逼┤绱ǘ?,《雪國》最后的幻美少女從地獄火焰的高臺躍下自殺,在死亡發(fā)生之前,小說家即已慢速地處理那些標本般活著的美麗女形內(nèi)里的崩壞?!端廊恕?、《山之音》,死神之眼,凝視住青春女體的同時,時間劫滅的風暴聲,便在耳際響著。
名單里沒有三島。比較起來,他的死亡太簡單了。美形男的肌肉腹部,切開時腸肚如鮮花綻放如妖艷之蛇群舞。
夏目漱石的《心鏡》,是死亡之“時間差”處理得最讓人震動無言的經(jīng)典。少年遇見一位先生,視之為啟蒙者。先生有一美婦,但兩人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防腐劑似的疏離和寂寞。先生在乃木大將切腹后自殺(同樣是戰(zhàn)敗的精神性苦悶),留下了一封遺書。對少年告解了嚴守三十年的秘密。先生年輕時和另一位摯友賃租一對美麗母女的屋子,兩人皆愛上那個小姐,但皆為沉默不擅表達之人。年輕的先生卻在他的朋友對他告白了自己對小姐之愛戀隔日,卑鄙地向那母親提親(所以小姐就是后來少年見到的那位美婦),他的朋友幾天后自殺。夏目寫先生目擊那自死尸體的場面如此簡潔:
“……當我再看一眼他房里的情形時,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球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動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看著一道黑光如疾風掃過般的橫過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錯了。我可以感覺一道黑光穿過了我的未來,在這一瞬間籠罩著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開始發(fā)抖?!?/p>
遺書。設(shè)計自己死后的場景。馬爾克斯(哦,他是一個寫死亡的真正大師)有一部短篇《瑪麗亞姑娘》,寫一年老的妓女,給自己買一山丘上的墓地,因為她小時候曾看過亞馬遜河洪水泛濫,破棺材浮在水面,裂縫中露出破布和死人的頭發(fā)?!懊乐搋跓o名墳墓和鑲有佛羅倫薩花玻璃的暴發(fā)戶陵寢之間涉水來來去去。”她訓練她的小狗流淚,然后讓它學習自個兒從家到墳地的路線(包括途中幾處等紅燈過馬路),只為了自己死后不至于孤單到無人哭墳。格林的《布萊登棒棒糖》寫一個蒼白瘦小的女孩,死忠地跟著一個同樣瘦小但殘忍且意志如鐵的黑幫老大男孩。她因為愛他,所以跟著他進入一地獄般的——背對這世界,憎恨人,因為疑忌而謀殺自己身邊的人——狂人孤獨之境。后來那男孩被射殺了,女孩懷抱著唯一的希望作為救贖,他曾在游樂場一個留聲機亭子留了一段“私密的告白”。小說的結(jié)局是她要去聽那張唱片,聽他留給她的口信。但其實那里頭錄的,男孩(當時哄她,表示要娶她,是因為她曾目擊他和兄弟們干掉一個家伙)留給她的,并不是愛的告白,而是:“上帝詛咒你!你這小賤人!你為什么不回家?永遠不要來煩我!”
有一些古怪的死法,沒頭沒尾的。格拉斯《錫鼓》里奧斯卡的媽媽在一場惡心的瘋狂吃魚(吃橄欖油浸的沙丁魚,大嚼西鯡魚,加芥末汁的煎比目魚或鱈魚,開肉凍鰻魚、鯡魚卷和油炸鯡魚罐頭)之后斷氣。我讀過即難忘。